杜甫晚年诗作赏析

发布时间:2018-07-02 07:45:12

杜甫晚年诗作赏析

丞相祠堂何处寻?

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

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

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

【题 解】

这首诗是上元元年(760)春天,杜甫初到成都游武侯祠所作。当时安史之乱未平,作者仕途失意,弃官入蜀。他在诗中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推崇备至,有着深刻的寓意。“蜀相”,指三国时蜀国丞相诸葛亮,东汉建安二十六年(221),刘备在蜀称帝,国号为汉(后人称蜀汉),以诸葛亮为丞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诸葛丞相的祠堂到什么地方找寻?在成都城外,那柏树茂密高大的地方。首联点出祠堂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丞相祠堂”,即武侯祠,西晋末年李雄为纪念蜀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而建,在今成都市内,与刘备合庙而祀。“寻”字,使得一问一答、一开一合巧相连属,写出了初至成都的诗人急切瞻仰的心情。杜甫在巴蜀地区寻访过多处诸葛亮的遗迹,留下了多首诗篇。“森森”,形容柏树的茂密高大,是祠堂所在的标志,也是历代人民爱戴诸葛亮的见证。《古柏行》说:“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锦官城”,指今四川省成都市。成都以产锦著名,三国蜀汉时在此设官专理此事,故曰锦官城。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掩映台阶的碧草空自展现着一派春色,藏在密叶间的黄鹂徒劳地婉啭鸣唱。颔联写诗人步入诸葛亮祠堂的所见所闻,情感却起了急剧的变化,“寻”的结果是祠堂寂寥冷落,悄无人迹,这就形成了一种情感上的落差。“自”、“空”二字极为传情:碧草映阶,不过自为春色——因游人行踪难至;黄鹂隔叶,不过空作好音——因诗人无心倾听。一片诗心,全凝于二字。自然之恒久,与世事之多变、人生之不永暗相对照。“黄鹂”也称黄莺,是一种鸣声动听的小鸟。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当年刘备三顾茅庐,频频咨以天下大计,诸葛亮为先主开创基业,又为后主匡济救危,献出老臣的一腔忠诚。颈联由颔联的感物转为思人,上句写智识才能,见出其匡时雄略;下句写勤勉忠诚,见出其报国之忱;两句正好包括了他的事业自三顾茅庐始,而以辅佐刘禅终的全过程。“频烦”,再三劳烦。“两朝”,蜀汉皇帝刘备、刘禅父子两朝。“开济”,即开创基业,匡济时危,指诸葛亮辅佐刘备开国,又帮助刘禅撑持危局。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可惜啊,出师伐魏,还没取得胜利,诸葛丞相便病亡军中,永远让后代英雄们对此泪满衣襟!这两句是最感人的名句。“出师句”,诸葛亮为了伐魏,曾六出祁山。蜀汉建兴十二年(234),诸葛亮率师伐魏,据武功五丈原(在今陕西岐山县渭河南岸),与魏军隔渭水相持百余日,胜负未决而病死于军中,年仅五十四岁。这一事实本来就使人痛惜,更何况他那死而后已的精神留下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壮志难酬抱憾而终者,不仅是诸葛亮的遗恨,也是古往今来无数失意英雄的共有心境。尾联在沉挚悲壮中,不仅表达对诸葛亮的痛惜、追念和景仰之情,同时也概括了古今英雄(包括诗人自己)在国危时艰之际有才无命、壮志未酬的悲慨。

一千四百五十首杜诗中,称颂或提到诸葛亮的,有几十首之多,以这一首名气最大。诗题不作“武侯祠”,而作“蜀相”,是有深意的;意在臧否人物,而非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所说的“吟怀古迹”。

这首七律章法曲折宛转,自然紧凑。前两联记行写景,洒洒脱脱;后两联议事论人,忽变沉郁。自始至终,一生功业心事,只用四语括尽,不愧是如椽巨笔。全篇由景到人,由寻找瞻仰到追述回顾,由感叹缅怀到泪流满襟,顿挫豪迈,几度层折。首联“何处寻”三字为全诗赞颂、痛惜之辞预留伏笔,此为第一折。颔联以碧草、黄鹂两个特写镜头,反衬英雄悲情,此为第二折。颈联胸臆直泻,以凝练精警之语,概括诸葛武侯的千秋功业,此为第三折。经此三折,诗人方揭出末句的点睛之笔。全篇所怀者大,所感者深,凡读此篇者,莫不有雄浑沉郁之感。

清江一曲抱村流,

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

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

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

微躯此外更何求?

【题 解】

这首诗写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夏天。这时杜甫结束了四年的流亡生活,靠亲友故旧的资助,在成都的浣花溪畔,建起几间草房,暂时安居下来。浣花溪幽静美丽的环境和难得的安定生活,使饱经离乡背井苦楚、备尝颠沛流离艰虞的杜甫深感愉快、宽慰和轻松。时值初夏,浣花溪畔,江流曲折,水木清华,一派恬静幽雅的田园景象。诗人拈来《江村》诗题,纵笔抒怀,优游愉悦之情实在难得。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浣花溪清澈的江水,弯弯曲曲地绕村而流;在长长的夏日中,事事都显得恬静安幽。首联以疏淡的笔调,点染出环境的清幽宁静、诗人心境的恬淡闲适。“抱”字,看似脱口而出,未尝用力,却赋江水以情态,将草堂临江、江流曲折的清幽环境和诗人置身于自然美景的感受,表现得形象而又生动。“事事幽”提挈一篇旨意;“幽”是全篇的诗眼。照一般做律诗的规矩,中间两联在同一联中忌有复字,首尾两联散行的句子,要求虽不那么严格,但也应尽可能避免复字。现在用一对复字,却有一种轻快俊逸的感觉,并不觉得有重复之病。“清江”,指浣花溪。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自由飞翔、自来自去的,是那堂上的燕子;不离左右、相亲相近的,是那水中的群鸥。颔联写物情之幽静。清代仇兆鳌《杜诗详注》说这一联“见物我忘机”。在诗人看来,燕子与鸥鸟都有一种乐群适性、忘机不疑的意趣,衬托出诗人怡然自足的感情。在写法上,“梁上燕”应“村”,“水中鸥”应“江”。两句诗两个“自”字,两个“相”字,及“去”与“来”、“亲”与“近”,都属当句对,读起来轻快流畅,别具韵致。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闲来无事,老妻展开素纸,画着棋盘;无忧无虑的幼子敲弯细针,做成钓钩。颈联写人事的闲趣。老妻画纸为棋局的痴情憨态,望而可亲;稚子敲针作钓钩的天真无邪,犹觉可爱。棋局最宜消夏,清江正好垂钓,愉悦之情,见于嬉戏之间,村居乐事,件件如意。经历长期离乱之后,重新获得家室儿女之乐,诗人怎么不感到欣喜和满足呢?历代评家一致赞美前四句自然天成,深入浅出,清真优美,但对颈联则褒贬不一。批评者贬其“琐屑近俗”,赞美者称其“亲切近情”,“尽其伦理之和”,“宜与智者道”。后说更可取。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只要有老朋友给予一些周济,我这微贱之人也就别无所求了。尾联表面上是喜幸之词,骨子里则包含着一丝悲苦之情。曰“但有”,就不能保证必有;曰“更何求”,正说明已有所求。杜甫没有忘记,眼前优游闲适的生活,是建立在故人接济的基础上的。连稳定的生活都不能保证,这说明他当时的境遇并不好。

中间两联,从物态人情方面,写足江村幽事,结句用“此外更何求”一句,关合“事事幽”,收足一篇主题,很简净,很稳当。“故人供禄米”,戏指老朋友们给自己生活方面的资助。此联上句又作“多病所须惟药物”。不论是“药物”还是“禄米”,都不免过于凿实。“微躯”,类似“贱体”之意,是自谦的说法。

这是一首平淡自然的七言律诗。作者以醇和的笔调,质朴的语言,描绘出浣花溪畔幽美宁静的自然风光和村居生活清悠闲适的情趣,将夏日江村最寻常而又最富于特色的景象,描绘得真切生动,自然可爱,颇具田园诗萧散恬淡、幽雅浑朴的风韵。宋代蔡梦弼《草堂诗话》评价说:“其所以大过人者,无他,只是平易。虽曰似俗,其实眼前事尔。”

诗的前半写人与自然的和谐,自然令人赏心悦目,人在自然中感到自由、亲切、融洽。颈联写洋溢着欢乐、生气勃勃的家庭生活情景,深含着诗人对天伦之乐的欣慰和珍惜。末两句写不求仕宦的平淡心境。这是杜甫诗中难得多见的轻松愉快之作。清代黄生《杜诗说》谓之“杜律不难于老健,而难于轻松。此诗见潇洒流逸之致”。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度江洒江郊,高者挂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题 解】

这是杜甫自伤贫困的“歌”,作于上元二年(761)秋八月。安史之乱中,杜甫历经坎坷,被俘复逃离,为官又弃官,“三年饥走荒山道”,辗转来到成都。上元二年春天,知命之年的杜甫求亲告友,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边盖起了一座草堂,总算有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并靠故交严武的接济,过上了稍稍安定的生活。不料到了八月,怒号的秋风卷走了杜甫草堂上的茅草,晚上又下了一场大雨,弄得屋漏床湿。仕途多蹇、衰老贫困的诗人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感人至深的诗篇。

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杜甫这首诗正是这样。面对苦难的处境,他不止于哀叹自己的遭遇,而是推己及人,希望“天下寒士”都免受其苦,表达出宁苦己以利人的高尚情怀。这种先人后己的精神境界,激励和感染了无数的读者。宋代诗人郑思肖《杜子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图》就写道:“雨卷风掀地欲沉,浣花溪路似难寻。数间茅屋苦饶舌,说杀少陵忧国心。”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度江洒江郊,高者挂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八月的秋空,辽远高阔,谁料想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怒吼着,霎时间把我茅屋上的三层茅草都给掀掉了。茅草飞越了江水,散落在江对岸,有的高挂在林梢,有的沉落在塘坳。

起句交代时间,然后用五个开口呼的平声韵脚,句句押韵,给开篇就带来一股气势。“风怒号”三字,写出秋风来势猛,声音大,速度快,力量强。“卷”有连底刮跑的意思,不仅富有动感,而且满含浓烈的感情色彩。诗人好不容易盖起茅屋,刚刚定居,秋风却好像故意和他作对,使他不得安居,这怎能不令诗人万分焦急?“挂”,悬挂,缠绕。“坳”,低洼之处。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南村的一群顽童欺我年老无力,竟忍心当面作起了盗贼,公然抱起茅草,躲入竹林里。我唇焦口燥,不能再继续呼喊了,回家来扶着拐杖,空自叹息。这里又从天地写到人。前三句写群童大摇大摆地当面“行抢”,后二句写自己的无可奈何。前后一对照,群童顽皮无赖、诗人体衰无力的神态跃然纸上。“忍能”句表现的是诗人焦躁愤慨的心情,决不是真的给群童加上盗贼的罪名。用诗人《又呈吴郎》诗中的话说,是“不为困穷宁有此”!诗人如果不是十分困穷,就不会对大风刮走茅草那么心急如焚。这一切,都是结尾的伏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崇高愿望,正是从“四海困穷”的现实基础上产生出来的。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过了一会儿,狂风停息,黑云如墨,秋空阴沉迷蒙,一下子就昏暗了。盖了多年的布被冷硬如铁,娇儿的睡相不好,被里被他双脚乱蹬,都蹬破裂了。正当诗人无奈和叹息时,天色又变了,这是风雨的前兆。“俄顷”两句,以饱蘸浓墨之笔,渲染出暗淡愁惨的氛围,烘托出诗人的心境。“布衾”两句,写生活的窘困,被子用了多年,又破裂了,已不足以御寒,隐含着诗人难以为家的隐痛和不安。“俄顷”,不久,顷刻之间。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茅屋漏雨,床头被淋湿了,屋子里没有干的地方;而雨仍密密麻麻,不肯停歇。自从变乱以来,我就很少睡眠;在这样漫长的夜晚,湿漉漉的,如何才能挨到天亮?这一段虽是些琐事的絮叨,却能让人清晰地想见诗人独坐床上、仰天长叹的凄苦情景。“自经”两句,一纵一收。一纵,从眼前的处境扩展到安史之乱以来的种种痛苦经历,从风雨飘摇中的茅屋扩展到战乱频仍、残破不堪的国家;一收,又回到“长夜沾湿”的现实。“丧乱”,指安史之乱。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怎么才能得到千万间高楼大厦,让普天下贫寒的人们都得到庇护,个个欢乐开怀;无论风雨如何吹打,房屋都安稳如山!这几句推己及人,想到百姓的困苦,提出使贫寒者“俱欢颜”的理想。诗句境界阔大,铿锵有力,从诗人自己痛苦生活的体验中,迸发出奔放的激情和火热的希望,千百年来一直激动着读者的心灵。“安得”句,是欲得而不能的一种想象。“大庇”,全部遮盖、保护起来。“寒士”,本指贫穷的读书人,这里泛指所有贫寒的人们。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唉,什么时候,我眼前能突然见到这样的房屋?到那时,即便惟独我的房子破漏,让我受冻甚至冻死,我也心甘情愿!诗人从安居推及人情,大有民胞物与之意。他宁愿冻死,以换取天下穷苦者的温暖。对比白居易《新制布裘》诗的“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那只是推身利以利人,尚不及杜甫的“宁苦身以利人”。诗人博大的胸襟、崇高的理想,至此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过,诗人欲以“吾庐独破”为代价,幻化出“广厦千万间”,这与其说是诗人“不爱一身而爱天下”,倒不如说是诗人激愤郁结之情的体现。

这是一首歌行体的古诗,句式长短不齐,韵脚两韵一转,多次变换,有一种参差错落、曲折跌宕的感觉,这有助于表现坎坷生活和悲凉郁塞的心情。《唐宋诗醇》评价这首诗说:“极无聊事,以直写见笔力,入后大波轩然而起,叠笔作收,如龙掉尾,非仅见此老胸怀,若无此意,诗亦不可作。”

全篇可分为四段。从开头至“塘坳”为第一段,写面对狂风破屋的焦虑。从“南村”至“叹息”为第二段,写面对群童抱茅的无奈。从“俄顷”至“何由彻”为第三段,写遭受夜雨的痛苦。从“安得”至最后为第四段,写期盼广厦,将苦难加以升华。前三段是写实式的叙事,诉述自家之苦,情绪含蓄压抑;后一段是理想的升华,直抒忧民之情,情绪激越轩昂。前三段的层层铺叙,为后一段的抒情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如此抑扬曲折的情绪变换,完美地体现了杜诗“沉郁顿挫”的风格。

倦夜

杜甫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

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诗文注读】

(cú):过去。

【诗文助读】

凉气阵阵袭入卧室,月光把庭院的角落都洒满了。好一个清秋月夜!

夜越来越凉,露水越来越重,在竹叶上凝聚成许多小水珠儿,不时地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此时月照中天,映衬得小星星黯然失色,象瞌睡人的眼,忽而睁,忽而闭。这已经是深夜了。

月亮已经西沉,大地渐渐暗下来,只看到萤火虫提着小灯笼,闪着星星点点微弱的光;那竹林外小溪旁栖宿的鸟儿,已经睡醒,它们互相呼唤着,准备结伴起飞,迎接新的一天……这时是秋夜破晓前!

这一夜思考着千桩万桩事,彻夜难眠,枉自悲叹如此良夜白白逝去。

【背景解读】

此诗作于广德二年。这时,“安史之乱”刚刚平息,西北吐蕃兵又骚扰中原;并于广德元年(763)十月,直捣长安,逼得唐代宗李豫一度逃往陕州避难。此时杜甫寓居成都西郊浣花溪草堂,自身虽未直接受害,但他对国家和人民一向怀有深情,值此多难之秋,他怎能不优心如焚!全诗从入夜到破晓的整个过程描述得非常细致,实则突出表现了诗人为“万事干戈里”而彻夜难眠的心境,表达了他对国事民情的忧虑及报国无门的感慨。

【层次赏读】

前六句写景,一句一个画面,从初更人定依次写到天色微明。前四句仿佛客观地摹写,五、六两句运用比兴手法,将自己的感情融入景物之中,而以飞萤、水鸟相比,暗示着诗人身世的孤凄。第七句点明诗人一夜未眠的原因,第八句总摄全诗,诗人叹息一夜大好时光白白地过去了。这一句,犹如神龙掉尾。有了这一句,前六句景色全活了。原来诗人忧念国事,感叹身世,而一夜未眠。唯其彻夜静卧未眠,对于外界的景物变换方才体察得如此深细,而其间正以情贯之。

这首诗的构思布局精巧玲珑。全诗起承转合,井然有序。前六句写景,由近及远,由粗转细,用空间的变换暗承时间的推移,画面变幻多姿,情节步步诱人。此诗结尾由写景转入抒情,骤看殊觉突然,细看似断实联,外断内联,总结了全篇所写之景,点明了题意,使全诗在结处翼然振起,情景皆活,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岁暮阴阳催短景,

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

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几家闻战伐,

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

人事音书漫寂寥。

【题 解】

这首七言律诗是杜甫于大历元年(766)冬寓居夔州西阁时所作,是诗人感时、伤乱、忆旧、思乡心情的真实写照。当时,蜀中发生了崔旰、郭英义、杨子琳等军阀的连年混战,吐蕃也不断侵袭蜀地,加之杜甫好友郑虔、苏源明、李白、严武、高等人相继亡故,杜甫深感寂寞悲哀。诗人流寓于荒僻的山城,面对峡江壮丽的夜景,听到悲壮的鼓角声,感慨万千。他由眼前的情景想到国家的战乱,由历史人物想到自己的境遇,力图在内心超越令人悲伤的现实。诗中虽有悲凉哀伤之情,却也有壮情和超然之意。“阁夜”,即西阁之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时令到了寒冬,天越来越短;我浪迹天涯,在这霜雪初散的寒宵。首联用流水对起题,点明时间、环境。“岁暮”,指冬季。“阴阳”,指日月。短景,冬天日短夜长,所以说“短景”,此处深意是说光阴苦短。“催”这一动词,逼真地写出衰年岁暮,久客不归,使人觉得光阴荏苒,岁月相催。“天涯”,这里指夔州,又有沦落天涯之意。“霁”,霜雪停止、消散。“寒宵”,寒冬之夜。当此霜雪方歇的寒冬夜晚,天涯沦落的诗人对此凄凉寒怆之景,不由感慨万千。这一联写实景,而寓深情,为全诗奠定了一种沉痛的笔调。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五更时分传来的鼓角声,起伏悲壮;三峡倒映着银河星辰,随着江波动摇。颔联承“寒宵”,写夜中所闻所见。“鼓角”,古代军中用以报时和发号施令的鼓声、号角。当时安史之乱虽已平定数年,但各地时有战事。古时将一夜分为五更,“五更”即接近天明了。此时,愁人不寐,那鼓角之声更显得悲壮感人。这从侧面烘托出兵革未息、时局动荡、战争频仍的气氛。天上星河虽然壮观无比,但映照于峡江时,因湍急的江流,而呈现出破碎、摇曳不定的景象,这似乎与诗人风雨飘摇的人生、时局的纷乱有些相似。这两句气势苍凉,音调雄浑铿锵,辞采清丽壮阔,于《东坡志林》所言“伟丽”之外,还蕴含着诗人悲壮深沉的情怀。正如宋人刘辰翁所云:“第三四句对看,自是无穷俯仰之悲”。

叶梦得《石林诗话》评价说:“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余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常恨无复继者。”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荒野中多少人家的恸哭声中,传来战争的讯息;惟有数处渔人樵夫唱起的夷歌,还透着一点生命的声息。颈联写拂晓前所闻,真实刻画了夔州的偏远凄凉的景象。“野哭”、“夷歌”,一个富有时代感,一个具有地方性。对忧国忧民诗人来说,这两种声音都使他倍感悲伤。“几家”,一作“千家”。“战伐”,指当时蜀中自永泰元年开始,崔旰、郭英义、杨子琳等军阀割据混战。“夷歌”,指蜀地少数民族的歌谣。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诸葛亮和公孙述,一样最终归于黄土;人事变迁,音书断绝,使人感到寂寞无聊,但又算得了什么?“漫”,任随。“卧龙”,指诸葛亮。“跃马”,指公孙述。公孙述在西汉末曾乘乱据蜀,自称白帝。这里用晋左思《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之意,诸葛亮和公孙述都曾在夔州活动。尾联看似自宽自慰,实则有着诗人深入的思考,正如卢世所说:“意中言外,怆然有无穷之思。”诗人并不只是一般地描写他早已写过多次的战乱,而是将眼前的动荡放到更深广的历史背景中去思考。古往今来,不论贤愚忠逆,最终都不免归卧黄土;战争无论延续多久,终会结束;生命无论受到多少摧残,总会延续。就像诗中所说,虽然有“野哭”,但也闻“夷歌”。

此诗前四句写阁夜景象,后四句写阁夜情事。《批点唐诗正声》分析说:“全首悲壮慷慨,无不适意。中二联皆将明之景,首联雄浑动荡,卓冠千古。次联哀乐皆眼前景,人亦难道。结以忠逆同归自慰,然音节犹婉曲。”全诗激越悲凉,气象雄阔,诗人围绕题目,从几个重要侧面抒写夜宿西阁的所见所闻所感,从寒宵雪霁写到五更鼓角,从天空星河写到江上洪波,从山川形胜写到战乱人事,从当前现实写到千年往迹,大有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慨。明代胡应麟《诗薮·内编》称赞此诗“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并说它是“老杜七言律全篇可法者”,七言律诗的“千秋鼻祖”。《杜诗解》称赞此诗“笔势又沉郁,又精悍,反复吟之,使人增长意气百倍”。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题 解】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大历二年(767)秋。当时安史之乱已经结束四年了,但地方军阀又乘时而起,相互争夺地盘。杜甫本入严武幕府,依托严武。不久严武病逝,杜甫失去依靠,只好离开经营了五六年的成都草堂,买舟南下。本想直达夔门,却因病魔缠身,在云安呆了几个月后才到夔州。如不是当地都督的照顾,他也不可能在此一住就是三个年头。而就在这三年里,他的生活依然很困苦,身体也非常不好。这首诗就是五十六岁的老诗人在这极端困窘的情况下写成的。那一天,他独自登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台,登高临眺,百感交集。望中所见,激起意中所触;萧瑟的秋江景色,引发了他身世飘零的感慨,渗入了他老病孤愁的悲哀。于是,就有了这首被誉为“古今七言律第一”的旷世之作。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天高风急,秋气肃杀,猿啼哀啸,十分悲凉;清清河洲,白白沙岸,鸥鹭低空回翔。首联二句,对举之中仍复用韵,且句中自对,无一虚设。这是诗人登高看到的景象,构成一幅悲凉的秋景图画,为全诗定下了基调。登高而望,江天本来是开阔的,但在诗人笔下,却令人强烈地感受到:风之凄急、猿之哀鸣、鸟之回旋,都受着无形的秋气的控制,仿佛万物都对秋气的来临惶然无主。“风急”,夔州位于长江之滨,三峡之首的瞿塘峡之口,素以水急、风大著称。“猿啸哀”,巫峡多猿,鸣声凄厉。当地民谣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渚”,水中的小块陆地。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落叶飘零,无边无际,纷纷扬扬,萧萧而下;奔流不尽的长江,汹涌澎湃,滚滚奔腾而来。颔联为千古名句,写秋天肃穆萧杀、空旷辽阔的景色,一句仰视,一句俯视,有疏宕之气。“无边”,放大了落叶的阵势,“萧萧下”,又加快了飘落的速度。在写景的同时,深沉地抒发了自己的情怀,传达出韶光易逝,壮志难酬的感怆。它的境界非常壮阔,对人们的触动不限于岁暮的感伤,同时让人想到生命的消逝与有限,宇宙的无穷与永恒。透过沉郁悲凉的精工对句,显示着诗人出神入化的笔力,有“建瓴走坂”、“百川东注”的磅礴气势。前人誉为“古今独步”的“句中化境”。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我万里漂泊,常年客居他乡,对此秋景,更觉伤悲;有生以来,疾病缠身,今日独自登临高台。颈联是诗人一生颠沛流离生活的高度概括,有顿挫之神。诗人从空间(万里)、时间(百年)两方面着笔,把久客最易悲秋,多病独自登台的感情,融入一联雄阔高浑的对句之中,情景交融,使人深深地感到他那沉重的感情脉搏。语言极为凝炼,乃千古名句。宋代学者罗大经《鹤林玉露》析此联云:“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八意”,即八可悲:他乡作客,一可悲;常作客,二可悲;万里作客,三可悲;又当萧瑟的秋天,四可悲;年已暮齿,一事无成,五可悲;亲朋亡散,六可悲;孤零零的独自去登,七可悲;身患疾病,八可悲。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时世艰难,生活困苦,我常恨鬓如霜白;浊酒销忧,却怎奈潦倒,以至需要停杯。尾联转入对个人身边琐事的悲叹,与开篇《楚辞》般的天地雄浑之境,形成强烈的对比。“苦恨”,甚恨,意思是愁恨很深。“潦倒”,犹言困顿衰颓,狼狈失意。“新停浊酒杯”,一般解释为戒酒,不妥。“停”是表示某种动作状态延续途中的一时中断。这一句是说,我一人登台,独饮浊酒,无亲朋相伴,慢慢举起销忧解愁的酒杯,停在嘴边——我的身体已承受不了啦,至今饮酒不断、未曾有过停杯体验的我,不禁为自己身心之衰感到愕然。“新”,指初次出现。“浊酒”是相对于“清酒”而言,是一种带糟的酒,古时称之为“醪”。

这是一首最能代表杜诗中景象苍凉阔大、气势浑涵汪茫的七言律诗。前两联写登高闻见之景,后两联抒登高感触之情。由情选景,寓情于景,浑然一体,充分表达了诗人长年飘泊、忧国伤时、老病孤愁的复杂感情。而格调却雄壮高爽,慷慨激越,高浑一气,古今独步。

这首律诗很特别,其四联句句押韵,皆为工对,且首联两句,又句中自对,可谓“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就写景而言,有工笔细描(首联),写出风、天、猿、渚、沙、鸟六种景物的形、声、色、态,每件景物均只用一字描写,却生动形象,精炼传神;有大笔写意(颔联),传达出秋的神韵。抒情则有纵的时间的着笔,写“常做客”的追忆;也有横的空间的落墨,写“万里”行程后的“独登台”。从一生飘泊,写到余魂残骨的飘零,最后将时世艰难归结为潦倒不堪的根源。这样错综复杂手法的运用,把诗人忧国伤时,老病孤愁的苍凉,表现得沉郁而悲壮。难怪明代胡应麟《诗薮》说,全诗“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

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题 解】

所谓“旅夜书怀”,就是在行旅的夜里抒写自己的胸怀或怀抱。这首诗一向被认为是杜甫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五月离开成都草堂以后,沿长江乘舟东下,秋天抵达忠州(今四川忠县)一带时所作。但是,首先,诗中“星垂平野阔”句所描画的图景,与忠州一带的峡谷地貌不合。其次,“细草”本是象征春天的景物,也与秋天不符,所以秋天写于忠州的结论是有疑问的。那么此诗究竟写于何时呢?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应该满足三个条件:一是在春天,二是在广阔的平野之中,三是在漂泊于大江上的船里。同时满足这三条的,有如下两个时间:①大历三年(768)春天,杜甫离开夔州,穿过三峡后,向江陵(今属湖北)航行时。②大历四年或五年春天,漂泊在湘江上时。长江贯流的湖北江汉平原,和湘江沿岸的湖南平野,都能与“星垂平野阔”所描绘的空间相应。但杜诗提及“大江”的二十多例子里,一个指湘江的也找不到。所以,将这个事实和“细草”的春意,“星垂平野阔”的平野综合考虑的话,《旅夜书怀》诗的写作时期应该确定为大历三年春。此前杜甫已经滞留夔州近两年,除因受到夔州都督柏茂琳的优待以外,大约也是为了等候朝廷任命新职。作为夔州都督的柏茂琳,可能向朝廷推荐过杜甫。但是,唐代宗没有起用他。这时,他感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希望完全破灭了。于是在这年的正月,五十七岁的杜甫下定决心离开夔州。舟出三峡,顺着大江,进入江汉平原的江陵一带,他回想一生的坎坷遭遇和朝廷的黑暗腐败,抒发了“官应老病休”的愤激之情。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微风习习,江岸细草如丝,一只竖有高桅的小船,孤伶伶地行驶在江上。首联点明地点、时间和环境,烘托出一种凄凉孤寂的氛围,这也是作者孤独感伤之情的外化。“危”,高的意思。“樯”,桅杆。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星星垂挂在远天,显出平野的辽阔;月光涌动在水面,大江在汹涌奔流。与上一联的近景相比,这一联是远景,上句写岸上,下句写江中,构成阔大雄伟的境界,有一种宇宙苍茫无穷之感。置身其间的细草、孤舟、诗人,该是何等的渺小。由此可见诗人孤独凄怆之情。诗中“垂”、“涌”两个“响”字,将星月精神描摩得毕肖。《四溟诗话》评价说“句法森严,‘涌’字尤奇”。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有点名声,哪里是因为我的文章好呢?但做官之事,倒确实应该由于自己老而多病,而不得不罢休了。此联上句与“岂有文章惊海内”(《客至》)一样,既是自谦之词,又有自豪之意。下句与“罢官亦由人”(《立秋后题》)一样,表面上是自我解嘲,实质上是抒发愤慨。杜甫此时确实是既老且病,但他的休官,却主要不是因为这,而是由于不被任用。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说:“胸怀经济,故云名岂以文章而著;官以论事罢,而云老病应休。立言之妙如此。”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如此江湖落拓,到处飘泊,像个什么?就像那天地之间到处飘飞的一只沙鸥。诗人自叹身世飘零,无论是身后之名,还是生前之功业,似乎都游离于他。当这种悲愤交集的情感,外化投射在一只飘零于茫茫天地之间的白鸥时,诗人晚年飘零、孤独、寂寥的形象,便由此铸就了。

纵观全诗,始终有景,又始终满含复杂的情感。景的序列,随着诗人感情的逐步展开而自然地呈现,并且最终借助景,将感情的抒发推向高潮。大致说来,诗的前半重点写“旅夜”之景,后半主要是“书怀”。不过,前半写景状物,已经融注了诗人的主观意念;后半抒怀感慨,也有自然景物的烘托。全诗景情交融,正如清代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所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分。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

全诗意境雄浑,《瀛奎律髓汇评》引纪昀的评论说:“通首神完气足,气象万千,可当雄浑之品。”诗人将“细草”、“孤舟”、“沙鸥”这些景象,放置于无垠的星空平野之间,使景物之间的这种对比,自然烘托出一个独立于天地之间的飘零形象,衬托出深沉凝重的孤独感。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题 解】

这首五言律诗写于诗人逝世前一年,即唐代宗大历三年(768)。当时杜甫沿江由江陵、公安一路漂泊,来到岳州(今属湖南)。登上神往已久的岳阳楼,凭轩远眺,面对烟波浩渺、壮阔无垠的洞庭湖,诗人发出由衷的礼赞;继而想到自己晚年飘泊无定,国家多灾多难,又不免感慨万千,于是挥笔写下这首含蕴着浩然胸怀和博大痛苦的名篇。岳阳楼,即湖南岳阳城西门楼,是我国三大名楼之一(其余两个是黄鹤楼、鹳鹊楼),下瞰洞庭,视野广阔。唐开元四年,中书令张说任职此州,常与才士登楼赋诗,遂使之声名骤增,成为天下文化名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过去就听说洞庭湖水势浩瀚,名扬海内,今天我登上湖边的岳阳楼,俯仰江山。首联借“昔”、“今”二字展开思路,拉开时间的帷幕,为全诗浩大的气势奠定了基础。杜甫少时就有壮游名山大川的雄心,曾先东游吴越,后北游齐赵。岳阳楼是千古名胜,诗人早有尽兴一游的夙愿,无奈战乱频仍,身世漂荡,难以如愿。今日流落至此,方得以一饱眼福。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只见吴越两地被广阔浩瀚的湖水分割于东南;苍茫的湖面上,日日夜夜浮荡着大地长天。颔联写洞庭湖浩瀚无际的磅礴气势,意境阔大,景色宏伟奇丽。“日夜浮”三字,下得深沉,寓情于景,隐含自己长期飘泊无归的感情。宋代刘辰翁说,此联“气压百代,为五言雄浑之绝”。“吴楚”,春秋时代的吴国和楚国。今湖北、湖南及安徽、江西的部分地区古属楚地;今江苏、浙江及江西的部分地区古属吴国。“坼”,分裂。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亲朋故旧竟无一字寄给漂泊江湖的我,衰老多病的我呀,只有生活在一只小小的舟船上。颈联写诗人年老多病,以舟为家,远离亲友,流落在外,其凄凉之境、哀痛之心、愤怨之情,不言自明。“老病”,杜甫时年五十七岁,全家人住在一条小船上,四处漂泊。此时,他身体衰弱不堪,右臂偏枯,耳朵失聪,还患有慢性肺病。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站在岳阳楼上,遥望关山以北,仍然是兵荒马乱、战火纷飞;凭倚窗轩,胸怀家国,我不禁涕泪交流。诗人在尾联中把个人命运和国家前途联系在一起,意境深远,余韵无穷。“戎马”,兵马,这里借指战争。大历三年(768)秋,吐蕃侵扰灵武,京师戒严;朝廷又命郭子仪率兵五万至奉天,以备吐蕃。

这首诗意境开阔宏伟,风格雄浑渊深,是杜甫诗中的五律名篇,前人称之为盛唐五律第一。从总体上看,江山的壮阔,与诗人胸襟的博大,在诗中互为表里。虽然悲伤,却不消沉;虽然沉郁,却不压抑。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蔡《西清诗话》说:“洞庭天下壮观,自昔骚人墨客,题之者众矣,……然未若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则洞庭空旷无际,气象雄张,如在目前。至读杜子美诗,则又不然。‘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

全诗纯用赋法,从头到尾都是叙述的笔调。以往一些学者认为诗用赋法,没有形象,没有诗味。事实上,赋法是诗歌形象化的重要手法,其特点是不注重诗的语言和局部事物的形象化,而着力创造诗的总体意境。《登岳阳楼》正是运用赋法创造艺术形象的典范。它所达到的艺术境界,已经使人不觉得有艺术方法的存在,甚至不觉得有语言的存在,只觉得诗人的思想感情撞击着心扉。

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题 解】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大历五年(770),也就是杜甫去世的那一年。李龟年是盛唐时期声名赫赫的音乐家,但其生卒、籍贯、出身等均已不详。我们只知道他生活在唐玄宗开元至代宗大历年间,擅长歌唱,还会作曲,对地方音乐也相当熟悉。有一次,他在岐王府听见有人弹琴,就说:“这是秦地的音乐。”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是楚地的音乐。”岐王听了很惊讶,到帘幕后面一问,果然如此。凭借其过人的音乐技艺,李龟年受到喜爱音乐的唐玄宗的赏识,“特承顾遇,于东都大起第宅。”安史之乱后,李龟年流落江湘,“每遇良辰胜景,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明皇杂录》)大历五年暮春时节,在阔别四十多年以后,流落江南的杜甫在潭州(今湖南长沙),与同样流落异乡的李龟年偶然相逢。这时,唐王朝由于遭受了八年的安史之乱,整个社会已经从“开元盛世”那样的繁荣昌盛迅速跌落下来。面对苦难的现实、凄凉的晚境和曾经辉煌一时的旧交,杜甫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极具情韵的七言绝句,抒发了动荡时代有着不平凡经历的故人重逢时的深痛感触,暗寓着对往昔的无限眷恋,对现实的深沉慨叹,以及对昔盛今衰、人情聚散的千般感触。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当年在岐王宅里,常常见到你的演出;在崔九堂前,也曾多次欣赏你的艺术。开头二句虽然是在追忆昔日与李龟年的接触,流露的却是对开元全盛日的深情怀念。下语似乎很轻,含蕴的情感却很重。“岐王”,唐玄宗的弟弟、唐睿宗(李旦)的儿子李范,封岐王,以好学爱才著称,雅善音律。“崔九”,名涤,是中书令崔的弟弟,经常出入皇宫,是唐玄宗的宠臣,曾任秘书监。他在同族弟兄辈中排行第九,故称崔九。“岐王宅”、“崔九堂”,仿佛信口道出,但在当事者心目中,这两个开元鼎盛时期文艺名流经常雅集之处,它们的名字,就足以勾起昔日的美好回忆。当年出入其间,接触李龟年这样的艺术明星,是很寻常的,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境了。两句诗在迭唱和咏叹中,好像是要拉长回味的时间似的。这里蕴含的天上人间之感,需要结合下两句才能品味出来。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眼下正是江南暮春的大好风光,没有想到落花时节能巧遇你这位老相识。昔日不再,梦一样的回忆,改变不了眼前的无奈。后两句对国事凋零、艺人颠沛流离的感慨,概括了整个开元时期的沧桑巨变。风景秀丽的江南,在和平时代,原是诗人们所向往的快意之游的所在。如今真正置身其间,面对的却是满眼凋零的落花和皤然白首的流落艺人。“落花时节”,既是即景书事,也是有意无意之间的寄兴。熟悉时代和杜甫身世的读者,定会从中联想起世运的衰颓、社会的动乱和诗人的衰病漂泊,而丝毫不觉得诗人在刻意设喻。因而,这种写法显得浑成无迹。“正是”和“又”这两个虚词,一转一跌,更在字里行间,寓藏着无限感慨。

这首七言绝句脍炙人口,是杜甫晚年创作生涯中的绝唱,历代好评众多,如清代邵长蘅评价说:“子美七绝,此为压卷。”《唐宋诗醇》也说,这首诗“言情在笔墨之外,悄然数语,可抵白氏(白居易)一篇《琵琶行》矣……此千秋绝调也。”

此诗抚今思昔,世境之离乱,年华之盛衰,人情之聚散,彼此之凄凉流落,都浓缩在这短短的二十八字中。语言极平易,含意极深远,包含着非常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凝结着四十多年的时代沧桑、人生巨变。那种昔盛今衰,构成了尖锐的对比,使人感到诗情的深沉与凝重。清代黄生《杜诗说》评论说:“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绝。见风韵于行间,寓感慨于字里。即使龙标(王昌龄)、供奉(李白)操笔,亦无以过。乃知公于此体,非不能为正声,直不屑耳。有目公七言绝句为别调者,亦可持此解嘲矣。”

杜甫晚年诗作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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