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胥黎与《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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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胥黎与《圣经》
《教育委员会的目标》一文全面论述了赫胥黎关于基础教育的主张。赫胥黎在文章中指出,宣扬宗教教育和推进世俗教育这两种对立的主张大错特错,会对教育产生极大的危害。因为旧派所提倡的宗教教育,实为神学灌输。而新派虽力图摒弃小学教育中一切宗教因素,实际上他们所深恶痛绝的只不过是僵死的神学教条而已。赫胥黎强调,所有人必须接受高尚的伦理原则的指引,而适当的宗教教育恰恰能够提供此种样板。他甚至说:如果有一所学校提供真正的宗教教育,而另一所学校完全没有,而我又被迫在两校之间选择的话,我宁愿把孩子送到第一所学校,即使他会沾染上很多神学影响也在所不惜。就是在这样的语境下,赫胥黎提出了对《圣经》的看法:
我一向鼎力支持世俗教育,也就是说,摆脱神学教育。但是,我得承认自己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我实在想不出采用何种有效方式,可以做到既不读《圣经》,又能维系构成伦理行为基础的宗教情感。异教的道学家缺乏活力和兴味,就连高贵的斯多噶派,比如马可·奥勒留,对于普通孩子来说也显得过于高远、过于精微了。而若将《圣经》当做一整体,若能以公允的批评将《圣经》中的缺点与错误加以剔除,若能找到一位通达、无宗教偏见的教师来放手删除不适合孩子阅读的段落,那么这部古老文献仍能保存其精神之美与辉煌。回顾历史,我们不难发现,三个世纪以来,这部书业已融入英国最辉煌最伟大的历史阶段,它已然变成不列颠的民族史诗(nationalepicofBritain。人们无论高低贵贱,无论身处何地,都熟悉《圣经》正如从前意大利人熟悉但丁和塔索一般。《圣经》的英文高妙纯正,文字美不胜收。最后一点,身处穷乡僻壤的农夫也能通过《圣经》知晓异乡异地的风俗,也能对最古远的文明了解一二。《文集》卷三,397398页)

这是赫胥黎著作中少有的集中论述《圣经》的段落,其中值得注意者有二。第一,赫胥黎对读经的问题秉持中庸务实的路线。据同时期在教育委员会供职的人回忆,赫胥黎虽与绝大多数成员在根本信念上有深刻的分歧,但是他愿意倾听他人的意见,对待具体问题考虑全面,不偏执,即使其对手也对他十分敬重。第二,赫胥黎强调《圣经》对于英国民族文化历史的含义。《圣经》是人人可读的百科全书,尤其钦定本英文《圣经》已然溶入英国文化的血脉当中,其功能早已超出单纯的宗教说教,而变成民族的根本经典,因此道德和美育不可能与《圣经》分离。赫胥黎曾以简洁生动的方式定义道德和美育,他说:教一个孩子明事理,这就是道德;教他明事理和欣赏美,这便是宗教《生平与书信》下卷,368页),可谓要言不烦。若在小学阶段彻底抛弃《圣经》这就等于割断了英国传统文化的血脉,因此对于主张完全废除读经者,赫胥黎讥之为杀鸡取卵(英文谚语直译为焚舟以灭蟑
在一八七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致友人的信中,赫胥黎再次论及他这一根本主张:过去二十五年中,虽然我一直尽我所能,除附着在犹太教和基督教身上的偶像崇拜,但对于那些把洗澡水和孩子一起倒掉的人,我没有丝毫同情。当我在伦敦教育委员会任职期间,曾极力主张保存《圣经》,这令不少自由派的朋友大为光火,他们至今仍弄不明白,我到底是一个言行不一的伪君子还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但我的本意是,我们不应该从民众手中夺走这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民众不应当与以往的全部文明史斩断联系。《生平与书信》下卷,9页)
赫胥黎于一八八五年正式退休,也不再担任英国皇家协会总干事一职,这标志他人生第三阶段的开始。赫胥黎立言行事均有法度,尤其在涉及公众事务时,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他虽然在大众眼中是进化论的鼓吹者,被极端正统派目为魔教弟子,但是一旦担任公职,成为全国科学机构的主事者,便尽量降低说话的

调门,避免过激言论会给自己所主导的公共机构带来不良影响。他曾在一封信中明言,不欲混淆公私两方面,不欲引来不必要的争论使皇家协会蒙污。但是去职之后,赫胥黎便不复有体制的约束,不再顾虑皇家协会加在他身上的公共责任。他忽地跳出三界很快就故态复萌从一个学术机构的管理者又变回口无遮拦、无所顾忌的批判者。在他人生最后的十年当中,赫胥黎卷入多起争端,从《圣经》阐释到有关不可知论的大辩论,无处不见他的身影。赫胥黎虽已进入花甲之年,但在这些学术和的交锋当中仍然大杀大砍,一往无前,其旺盛的精力和过人的勇气令年轻人也望尘莫及。也就是在这一阶段,赫胥黎开始猛烈抨击《圣经》,将经中一切神异故事统统斥为神话和传说,认为《圣经》无谬误的传统观点必须彻底摧毁。
一八八五年赫胥黎与格莱斯顿W.E.Gladstone一八一八九八)因争论《创世记》而打了一场笔仗。格莱斯顿是十九世纪英国政坛上叱咤风云的大政治家,曾四度出任首相。这场争论爆发时,格莱斯顿刚刚结束第二任首相任期。他在《十九世纪》月刊上发表一篇文章,想证明《圣经》中有关创世的记载与新近的科学发现若合符节。比如,在创世第五日,《圣经》记录了上帝造海洋生物和空中飞禽,第六日记录陆地生物的创生,最终创世活动终结于人的受造。格莱斯顿便认为,《创世记》经文明确记载三界生灵依次在世间出现,此种造物的顺序实已为科学发现所证实。这篇试图在科学和宗教之间和稀泥的文章令赫胥黎非常愤怒,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正统派竟敢将进化论当做护教的新法宝。他立即撰文予以回击,运用古生物学专业,驳斥了格莱斯顿企图将《圣经》与科学发现妄加调和的主张,并列表详述从寒武纪到第四纪生物演进的过程。赫胥黎证明,从海洋中的无脊椎动物、陆地上的脊椎动物,一直到空中的脊椎动物,生命演进的基本顺序根本不是倒应该是另外,赫胥黎认为格莱斯顿的基本前提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因为后者认为海、陆、空三界生物分别起源于三个判然分明、前后相续的时间段,每一界生物的出现均整齐划一,不与其他界生物相混杂。赫胥黎指出,实际上三界生物的出现和进化过程杂错相交,中间没有清楚的时间分界。如果打一个通俗的比方,格莱斯顿认为三界生物如同阅兵式中的三个方阵,第一方阵走过检阅台,第二方阵方开始缓缓进入校军场。赫胥黎说,第一方阵虽走在前列,但队中已然混入了后两个方阵的部分人马。赫胥黎在十九世纪末所持的生物进化理论,在今天是否仍然站得住脚,这要请教当今的古生物学家。但是他的要点在于,对照当时已为科学界普遍接受的进化理论,格莱斯顿的说法没有任何证据。按赫胥黎本人的话来说,试图在《创世记》和科学理论之间调停折衷的人就是现代版的西绪福斯,他们所从事的是徒劳无功的工作。一八八五年是赫胥黎退休后的第一年。他一生忙碌,从无有过片刻的安宁,如今忽然赋闲在家,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让他深感窒息。赫胥黎这一阶段身体不适,精神萎靡,脾气暴躁,几乎到了老年抑郁症的边缘。而这场突如其来的争论对他来说,不啻为一剂天赐的灵丹妙药。他一夜之间,百病全消,一扫退休之后的颓唐与倦慵,又开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了。他在致友人书中写道:我有心将格莱斯顿钉在标本架上,像做一心理解剖实验一样将他肢解。当格莱斯顿为自己辩驳之后,赫胥黎几天时间里洋洋洒洒,飞快地完成了第二篇论战文章。但杂志主编觉得文章过于犀利尖刻,建议他修改。于是赫胥黎不得不减弱火力,在一封信中对修改文章一事大开玩笑:今天早晨,我足足花了三小时来驯服这只野猫(指论战的文章)。现在它已野性全无,牙齿被锉掉,爪子被斩断,它已学会喵喵地乖叫,吐痰如同咳嗽。它从袋子里跳出来时,你会觉得它简直就像一只乖乖兔了。《生平与书信》下卷,125页)但就是这篇被剪断了爪牙的文章,仍能让我们领略赫胥黎的火力。
这篇文章题为《格莱斯顿先生与〈创世记〉,讨论了更加细

致的问题,比如爬行动物(乌龟、蜥蜴和蛇等)是否就是《创世记》中所说的地上所爬的一切动物。又比如,《创世记》首章第二十一节中所谓海中大鱼理应包括海中的大型哺乳动物,比如鲸、海牛、儒艮等等。但是海中哺乳动物不可能早于鸟类出现,因此格莱斯顿提出的的进化顺序不能成立。另外,水中生物严格来说,也不都是鱼类,还包括软体动物、甲壳纲动物、棘皮动物等等。总之,《创世记》中那些模糊、宽泛、非专业的名词(鱼、牲畜、野兽、爬行动物)经不起古生物学的严格推敲,在赫胥黎的科学显微镜下,逐渐露出破绽来。这篇文章讨论类似的专业问题还有很多,这里不便一一列举,重要的是赫胥黎的结论:《创世记》中上帝造万物的故事不过一神话而已。这些故事乃是古人根据当时的水平所提出的假说,反映的是人类思想演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阶段,但与现代科学理论绝不能相提并论(《文集》卷四,180页)
赫胥黎与格莱斯顿这场笔战颇具象征意义。一方是维多利亚时代最具影响力的政坛元老,《圣经》传统坚定的捍卫者,一方则是同时代科学领域的先知,新思潮的代表。双方对于《圣经》考据这门专门学问均无专业研究,都属于阅读广博、但并无专精门外汉。赫胥黎言辞激烈,但毕竟科学与宗教之争最激烈的年代已经过去,故而赫胥黎虽欲与格莱斯顿作长期拉锯战,但一般公众、甚至包括赫胥黎的密友很快就感到厌烦。但对于赫胥黎本人来说,这场论争迫使他将长期郁积心中的对基督教和《圣经》的敌意彻底释放出来,也使他得以宣泄了积存过多的力比多与格莱斯顿争论之后三年,在一八八九年,赫胥黎又卷入了关于不可知论的争论。这场争论参与者较多,涉及问题也很广,此处不能详论。与本文相关的是,赫胥黎在维护自己所倡导的不可知论立场的时候,借机对福音书发了一番议论。赫胥黎步入晚年之后,开始对德国的《圣经》考据学格外留意,与格莱斯顿辩《创世记》时便已广泛引证这方面的著作。这一次对于《新约》

大放厥词,更是将《圣经》考据学的锋芒、其最具杀伤力和毁灭性的论点推到极致。
赫胥黎这一次的对手是神学家韦斯(HeyWace,韦斯指责他以不可知论做幌子,回避讨论宗教的根本问题。因此,韦斯追问赫胥黎究竟如何看待耶稣受难和复活的问题,这等于逼迫他公开表态。赫胥黎的回答见《不可知论:反诘》一文(收入《文集》卷五),他承认耶稣被钉十字架一事无可置疑,但是死后三日复活便纯粹是杜撰了。赫胥黎给出的理由如下:钉十字架之所以是一种酷刑,正因为死亡过程缓慢而痛苦。最初几小时的痛苦尚可忍受,但随之而来的是饥饿、干渴以及精神的摧残,这时若受刑者的机体没有受到进一步破坏,则痛苦可以延续很长时间,有时会长达几天。据说身强力壮的农夫可以在十字架上弥留数日之久。《马可福音》十五章的记述,耶稣被钉大约在上午九点,下午三点左右便立即死去。赫胥黎语带讥讽地评论道:被钉六小时就死去,这可与彼拉多动用此种酷刑的用心相去甚远。言下之意,如此迅疾的死亡根本没有达到施刑者预先期望的震慑效果。故而下令处死耶稣的罗马巡抚深感惊奇,特意询问属下耶稣死了多久《马可福音》1544而负责收尸的百夫长不过一介武夫,根本无能力判断什么是医学意义上的死亡。赫胥黎于是问道:亡无可辩驳的标志是什么?这个问题极难解答。仔细研究过这一问题的人大可以衡量一下,一个大兵的判断到底有何价值。也许他对巡抚据实禀报,也许他没有,但不要忘记,耶稣的朋友,这位焦急等待回复的人(指为耶稣收尸的约瑟),可是一位有权有势的人。这里的微言大义不难读懂,赫胥黎是质疑行刑的军官有可能被约瑟重金收买,提前将耶稣从十字架上抬下来。接下来,生理学家赫胥黎对于耶稣的墓穴做了一番详尽的描写:无生命迹象的身体被放在宽敞、冰冷的石室中,洞口只放一块大石,可以保持空气流通,而三十六小时之后,人去墓空,只有一白衣少年告诉众人耶稣已去了加利利。赫胥黎不明说耶稣可能已被人救走,

或者苏醒后自行离开墓室,只含蓄地说,这些便是现存最早的记录中所陈述的事实(以上所有引文俱见《文集》卷五,280281页)。明眼人看得出来,福音书中这些记述已经变成被赫胥黎做了特殊处理的事实
耶稣的复活不是超自然的神迹,而纯粹是可以解释清楚的事实。赫胥黎这个观点不算新颖,十八世纪末已有人提出类似理性的解释,认为耶稣不过是受伤昏厥,事后为同伴营救。只是将这种说法裹在貌似科学、客观的语言中,不露声色,赫胥黎做得最为巧妙,也正见其文字功力之深。
比起七十年代早期来,老年赫胥黎少了当时的温情,多了浓浓的火药味。筹划小学教育大纲的时候,他是一个有实干精神、充满人文关怀的教育家。论及学童的德育教育,赫胥黎便对《圣经》满怀温情与敬意,不惜招致同人的误解。而一旦涉及科学与宗教之根本分别,赫胥黎便严防死守,对于《圣经》冷酷无情。他不再强调《圣经》对普通民众的教化功能,也不再大谈其文学成就,而是借助德国的《圣经》考证成果,将旧约和新约故事的历史性予以彻底否定。这二者看似矛盾,实则一体两面。赫胥黎不忍割舍的是去除掉神学灌输的文化经典读本,而他晚年大肆攻伐的其实不是《圣经》本身,而是神学家妄称从中发现甚深奥义、被神化、被膜拜、滋生了无数个人私见和引发了无穷教派冲突的那部《圣经》
《赫胥黎文集》,是由赫胥黎生前亲手编订的九卷本CollectedEssays伦敦麦克米伦公司一八九三至一八九四年出版)

赫胥黎与《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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