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桃花，落，散文随笔

　　进入五月，北方的桃花也败了。曾经妖妖的，在清晨的露珠中斜斜伸向窗前的那些个枝条变成了一坨很晦暗的绿，慌里慌张的，在浅浅的夏，似乎觉着整个春天走的太急促。

　　因为白内障手术，无法低头，在浴室里，她坐着，第一次让我擦拭身体。

　　下垂的双乳，堆满了赘肉的腰身，注射胰岛素之后在肚皮上留下的紫色和青色的瘀斑，还有那些不敢也不忍看下去的刀口。低头算了算，大概有四个吧：子宫一次、阑尾一次、胆结石、胆管结石各一次……她的心脏还植入着两个人工支架。这一次又是两只眼睛……

　　据说，每一个女子的前世都是一朵桃花的精灵，有着浓密的黑发，瀑布样的滑润轻柔；腰身像是春天里的桃枝，婀娜多姿；脸颊泛着着桃花般的片片绯红，又像是熟透的桃子，仿佛可以弹出水来......

　　曾经，她也是桃花一样的女子，白衣黑裤，面目俊俏，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眼神里却藏着淡淡的忧伤。

　　她的身上还带有庸常生活中不常见的书卷气，像极了桃花，枝干插入云彩出生的那一端天际，清晨，必然会沁出些许个露珠，黄昏，就投下一片斑驳的倩影......

　　许多年过去，我还记着与她一起读书的日子，多数是夜晚。白日的喧嚣渐渐消停下来，夜的宁静和温馨也慢慢弥散开来。一袋大麦茶，被她郑重地斟在一只洁白温暖的厚瓷杯里，有水雾升腾起来，袅袅婷婷，像是一个温婉的妇人，又似三月欲开未开的花蕊，让整个夜晚生动起来。　　　　

　　那时我大约十岁左右，在晕着奶白色的灯光中，与她静静地面对面坐着。随手翻她面前的书，囫囵吞枣地阅读着。就是在这样安详平和的夜晚，我读了许多我这个年龄不曾明白的书籍：《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卡拉马佐夫兄弟》以及《红楼梦》《青春之歌》，甚至赙仪的《我的前半生》。

　　斑驳苍白的岁月里，我一直无法想象这个女子是如何用在冷水中一点点浸泡得僵硬的手指翻动着那些美丽的书页；也想不出那双在烟火雾气中被侵蚀得改变了颜色眼睛又如何在如水的文字中穿行；而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她是否找到了藏在命运密码里的玄机......

　　在这些看似温润静默的背后，我仿佛能听到她来自内心的叹息。只是不知道这些没有声息的哀叹从何处飘来，又将在哪里停泊。慢慢地，我的身心也开始浸润着这样的气息，也开始有了小小的不明就里的幽怨和凄婉。

　　但她从来都是凄凉向内，繁华向外。把所有的坚强和韧性都裸露在外，任由它去迎接风霜雨雪，却把一份寒凉悄悄隐于内心。

　　原来做母亲的，内心一定会强大，强大到可以为儿女遮蔽起一片晴朗天空，可以在一切考验来临时都不悲不喜，从容面对。

　　她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命运没有赋予她这样的资质。七岁失去父亲，成为一个绝世孤儿，在这之前和之后，陆陆续续失去了三个哥哥，成为那个时代罕见的独生女。

　　这些事情有的尚有记忆，有的只是隐隐约约恍惚记着。但由此就决定了她的精神和心理底色，也将她情绪的浸染了一种灰色的基调。　　　　

　　我能记着的所有日子里她都病着，不间断地，大病和小病一直缠身。但她从来没有停止工作和操持家务。我们的童年大多时候是和她在一起，父亲长久以来就是一个匆匆回家和匆匆离家的影子。

　　她不让我们做家务，理由是我们的时间是用来学习的。她放纵我们看任何想看的书，而且可以挑灯夜战。结果，我们和她一样，早早就戴上了标志学识的眼镜。

　　她给我们做各色花衣，在服饰上有着独有的审美和挑剔，以致我们成人之后也如她一样，漂亮的衣饰对我们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

　　但她不看重饮食，认为在吃喝上花费太多的时间没有意义。至今，我的记忆里都不曾有什么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家中私房菜。而我，亦如她一般，总是用仅仅是做熟了的食物喂食家人。

　　记忆中，她总是温婉安静，做事有条有理，话不多，却句句中肯在理。以至于后来的女婿们评价，至今，我们这两个做女儿没能超过妈妈的水准。

　　她一生纵有无理取闹的时候，纵有放纵恣意的时候，纵有软弱无助的时候，纵有悲悲戚戚的时候，能窥到的也只有他吧。

　　她与他是不设防也不伪饰的。我们一次次听到了他的嘴里叙述的她的胡搅蛮缠和不可理喻，但出现在我们视线里的她，却总是如此的豁达和睿智。每一次电话打过去，她的声音都是那样洪亮，底气十足，但之后都有他的补充说明：她正不舒服呢！再后来，他干脆明着说：你们的妈很是奇怪呢，只要你们一回来，她就精神的像个没病人似的，但凡你们一走，她就开始病病怏怏。

　　她和他有了争执，告状的永远是他，而被批评指责的也永远是他。妹妹甚至给他约法三章：她不高兴了就躲开，躲不开就无语，无语了还不行的时候就微笑，总之，不能开口说明和辩解。

　　他笑了，时髦地说了一句：真是躺着也中枪！

　　她是他的“童养媳”，十岁被指配与他，理由是他家的子女多，四个男孩，两个女孩。大约外婆被不断失去子女的痛折磨的难以承受，遂希望女儿可以嫁到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里，这样就可以让从小忧郁孤单的女儿少些寂寞和凄楚。

　　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女孩儿一生下来的孤零已经被命运写就了，落寞和寂寥是她逃不脱的宿命。这个魔咒早就豁然写在了丧夫失子的寡母脸上，也悄然藏在了她的襁褓之中。

　　而让外婆始料不及的是，她含辛茹苦地生生把女儿培养成了一个读书人，由此，这个女孩子又有了更加深刻和广泛的痛苦，不仅仅是对自己命运命运多舛的悲叹，还有来自灵魂深处的对生命的伤感。

　　不知道她和他在一起是不是所谓的爱情。只觉着她在心底里藏了一份很深的寂寞，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生，早已明了，人生不过一场戏，偶一回头，满城灯火已黄昏。于是她常常会说，我已经老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然后还会说：为什么我这一生会承受这么多的磨难？　　　　

　　五月的夏初已经看不到曾经的桃花灿烂，也看不到曾经很年轻、很羞涩，可以相携的绿。最快的东西一定是光阴，那些青涩、茫然，小试新春的枝叶逢露而轻吮，遇光则明媚。只是不知哪一日，那时光的魔杖，只轻轻一挥，那滴沥如雨的翠就萎缩在尘泥之间，同腐为菌，合意随风，那一丝丝沧桑竟隐在繁华的背后，冷凉似水。

　　轻轻抬起起她那双因为糖尿病而神经末梢几近坏死的双腿——这腿，分明就是一层松弛的皮包裹着一付骨架。抚摸中，心里却一下子失了魂，这双腿面上的斑驳，是即将被岁月镂空的旧日时光的记载，而此时，它却是那样的软柔无力，那样的不堪一击......

　　将这个苍老的女子的腿轻轻地握住，慢慢地淋上温和的水，寂静的房间里只听得水声的滴答，像极了一场人生大戏的寂然散场，白日里，女主角千娇百媚，燕语莺声；夜晚，却似一个古装女子，茕然独立于夜幕之下。此刻，我含泪，只想着这个老去的女子——我的母亲的最后人生。

　　如果可能，我愿意以自己的明媚和健康，换取她的衰老和痛苦......　　　　

五月桃花，落，散文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