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木何堪风无情 - 风兮雅兮 我心何堪

发布时间:2020-07-04 10:33:08

  1981年,《九叶集》出版不久,唐湜先生即给我送来了王辛笛先生的题赠本,同时还未卜先知地提醒我说集子中的那个穆旦,就是搞翻译的查良铮!  我哦了一声。的确,对于我们这一代“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人而言,解放前(甚至“反右”前)的诗,既是很难读到,也是不敢读的,而不敢读的原因,当然是怕“犯错误”。所以,要不是唐先生的这一提醒,我还真不知道穆旦是何许人也!但要说穆旦就是查良铮,或者说查良铮就是穆旦,那《九叶集》中的九位诗人,我最陌生的和最熟悉的也都就是这位穆旦先生了。

  我读过不少查良铮的译作,诸如普希金的《波尔塔瓦》、《青铜骑士》、《高加索的俘虏》、《欧根·奥涅金》、《普希金抒情诗集》,拜伦的《拜伦抒情诗选》、《唐璜》,《雪莱诗选》,《济慈诗选》,以及季摩菲耶夫的《文学原理》……其中平明版的《波尔塔瓦》、《青铜骑士》、《加甫利颂》,还是萧珊先生的女儿李小林送给我的。

  “九叶派”的诗风,总体婉约清丽,相比之下,穆旦却显得有点另类,他的笔触常常涉及时政,像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一个“愤青”。比如他1945年写的《旗》,竟然出现“资本家和地主拉你来解释”这样有着“阶级性”的批判性言辞,以致我甚至猜测这是否是他解放后添加的。而在《葬歌》中,他把自己喻成是一只“飞出长长的阴暗甬道”的鸟,说在“不知写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诗”的时代,他唱的“只有自己的葬歌”,因为他是“一个旧的知识分子”,所以他恳求“同志们,请帮助我变为生活”……

  当时已是提倡“创作自由”的年代,因而我觉得穆旦的这些诗,写得极是刻意,就像我们这些人在“文革”中所写的一样,无非是一种言不由衷的“迎合”之作。

  一次,辛笛先生夫妇来杭州,我向他谈及了我的这一想法。辛笛不无苦涩地一笑,说,我们这群人都是有点“左倾”的,穆旦尤其如此;他在美国留学时的一些言论,还使许多人以为他是“共党”呢!所以,穆旦的《葬歌》虽是“合时”之作,其所表达的情绪,却不是言不由衷,而是绝对出于真诚的——当时,我们谁不在努力改造自己?谁不想让自己脱胎换骨成为新时代的一员?也正因如此,所以当《葬歌》遭到批判,说它是在宣扬“没落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时,穆旦就The mood is very low(心情很是低落),且从此不再写诗了……

  我无语。此类一不当心就犯错误,不得不处处设防、步步当心的境况,我们这一代也深有体会。有位同辈诗人曾有过这样的自我嘲侃,他说我们所以写不出好诗,那是我们当时的脑袋,一半装着保险丝,为了不犯政治错误;四分之一装着柴米油盐,为了艰苦生活;只剩下的四分之一投入创作,你说谁还能写得出好诗来?

  话虽这么说,但我们毕竟比穆旦们幸运多了!因为粉碎“四人帮”之后,提倡解放思想,提倡创作自由,我们还正当年轻。而应当感恩的是,穆旦(允许我以此名字行文)专事翻译而放弃写诗,对他或许是一种无奈,对我们却是一大奉献——要不是他,我们又怎能在那些年代就读到那么多的外国诗呢!

  也是凑巧,就在着手编辑这一期介绍诗人穆旦的《文史我鉴》之时,我读到知名作家钟高渊兄的一则微博,颇有感触。

  钟兄说, 20多年以前,王安忆来杭,与我聊天,说到她成名初始的感受,有一句话我记忆犹新“当有人开始关注你,妒忌你,甚至恶语咒你时,说明你成功了!只要自己正确对待,并不一定是件坏事。”

  王安忆这番感慨,确是由衷之言,颇有道理。但在我看来,她之感慨,毕竟是在改革开放、提倡“创作自由”之后,倘若再上推20年,那恐怕“妒忌”和“恶语”,就会成为灭顶之灾,还有何“成功”可谈?“只要做有心人,还怕找不出问题来?”我曾亲耳听一位专事整人者公开说过这么一句话,让人不寒而栗!但中国就有这么一批人,自己不学无术,整人却十分内行,而“妒忌”往往是他们所以整人的酵母——穆旦就是前车可鉴。

  何以此说?因为对于穆旦之所以遭受厄运,许多人都将之归咎于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大气候。但我却有另类的看法,我以为穆旦的落难,虽确与当时的“大气候”有关,但最关键的因素,却是他所处的“小气候”恶劣——而这个“小气候”,就是他所在单位的人际环境。

  乡贤来新夏先生与穆旦的夫人周与良是辅仁大学同年级的同学,“文革”期间,来新夏与穆旦是结成“一对黑”的“牛棚”棚友,穆旦所遭的厄运,他都耳闻目睹,有的甚至是唯一的见证人。来先生回忆说,1954年年底,在一次有关《红楼梦》的讨论会上,有些人冒犯了当时的领导人,穆旦虽未发言,但因和几个发言者过从较密,加以这位领导心胸狭隘,不容“异类”,所以竟以“准备发言”的罪名,将穆旦罗织进“反党小集团”,自此穆旦参加“远征军”的历史也开始受到追查……

  “准备发言”也是罪名?这不就是当代的莫须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于是,当《葬歌》等诗作在1957年遭到批判,穆旦就也“水到渠成”地因参加“远征军”而在1958年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了。

  但整人者何以对穆旦如此憎恨?我以为,除了“不容异类”, 恐怕更多的还是在于一种不能明言的阴暗心理,那就是“妒忌”!你想,穆旦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就翻译出版了普希金、拜伦等人的多部诗集以及季摩菲耶夫的《文学原理》;其中,《文学原理》还成为当时许多大学文学理论课的教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穆旦先生译著等身,这能不让心胸狭隘的“同行”者妒意噬心?

  梦之仪在她的《一生流浪的精神探索者》提到一个细节为穆旦出版译著,萧珊出了很多力。杨苡认为,出于保护穆旦,免得他招人嫉恨而引起麻烦,所以劝萧珊不要忙着为他出书,杨苡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但这个想法并不被萧珊认可。当然这是由于萧珊先生宅心仁厚,但谁知却被杨苡不幸言中。

  一个中国人一条龙,三个中国人一条虫,“妒忌”则就是国人的劣根性。而当“整人”成了一种大气候,这种“不让别人过得比我好”的妒忌劣性,不也就有了恣意横行的环境?按说,当时政策明确规定1937至1945年间(抗战期间)的国军军人不能以“反动军人”论处,以此而论,把穆旦这个抗日军人打成“历史反革命”,不就是公然违背党的政策吗?可又怎么说呢?有时整死人的往往就都是“小气候”,是与“大气候”无关的!

  而这种因妒生恨,何处没有?何时没有?南开虽是名校,也不例外!

  应当说,穆旦是一个具备诗人一切基本特征的诗人。他诚实、率真、激情;向往自由,却不谙世事;追求美好,又过于轻信。但他总在努力地改造自己,并一厢情愿地想融入时代的节拍。且看他为《拜伦抒情诗选》所写下的洋洋万字的翻译前言,其中,他引用恩格斯的话,把拜伦与雪莱并提,既大力肯定了拜伦的“人民性”,又指出了拜伦“时代的局限性”,最后还以这么一段话作为结论“……因为拜伦诗作的这种战斗的、热情的、政论的性质,它直到现在还和百多年前一样为资产阶级的反动派所仇视,为人民所珍视和喜爱。”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观点何其正确,但又有谁能理解其中的苦衷?结果还不是防不胜防,仍成为别人的靶子?

  或许正因如此,所以,就连在“四人帮”灭亡后,他给一位青年诗友的信上还这样提心吊胆地说“这些天发生的大事,令人高兴……当然还是要小心。任何时候都要小心……”很明白这是他半生的遭遇留下的余悸!但他的这种余悸,能不给人们留下沉痛?能不让人扼腕长叹吗?

  青山遮不住,终究东流去。值得庆幸的是,穆旦毕竟看到了“四人帮”的灭亡,这不啻是他有生之年最大的欣慰。而他留给我们、并足以让我们敬佩终生的,却不只是他的诗歌和译著,还有他那种因成功而被人算计后仍能继续争取成功的精神!

  最后,且让我用来新夏先生的话作为本文的结句吧。

  ——对于穆旦,用世间的通用语汇应该是“含笑九泉”了;但这句话是活着的人对亡者的祝福,实际上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穆旦生前喝的则是满满一杯苦涩的酒,穆旦喝尽的苦酒给生者带来了许多理不清的思考。真正希望穆旦喝尽了苦涩的酒,把一切不该发生的悲剧一古脑儿担走,让许许多多颗星在天边熠熠发光地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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