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江南走过

发布时间:2020-01-28 10:02:30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

音不响,三月的春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

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是台湾诗人郑愁予的诗,作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叶。那么多年过去了,仍旧有那么多人喜欢它,它的魅力显而易见。而它魅力的所在却并非一目了然,这似乎也是构成魅力的一个要素吧5以下是私人解读的一种。一、意象的张力“江南”是第一个意象。它的代表景致除了“南”的向阳地理环境催生出花红柳绿草长莺飞,还应有“江”的水光潋滟山色空 ,水是流淌于江南情景里不可或缺的传统元素。水湿润着空气与土地,滋生出红男绿女牵丝绊藤的种种聚合离散,比如眼波流转进而春心荡漾最后心如枯井死水波,这样的故事最适宜发生在江南。因而“江南”这个地理名词出现伊始就预设了情爱的陷阱6在潜意识的准备中,故事顺理成章地铺开7。“江南”的内涵因此更适宜词的载体,白居易的《忆江南》是最明艳的记忆,“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风光旖旎至今;韦庄的《菩萨蛮》是江南情绪的经典:“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边人似月,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江南歌女宽袖微掩的“皓腕”令人想起日本仕女和服半遮的雪白后颈,风情隐约,一如词温柔妩媚含蓄的风格,这是女性的特质。在诗的唐代,白居易韦庄用词来亲近江南是否是一种自然的下意识选择呢5若从境界的角度说,白居易的《忆江南》的景致更近“无我”的自然之境,而韦庄的浅斟低唱就浸润了浓郁的“有我”情绪,这是私人的江南。许多年后郑愁予来到了韦庄的江南演绎了自己的故事。在《错误》这首诗的开头,我们随“我”进入江南,暮色朦胧,青石的街道玄机暗伏,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文本中枝叶的影影绰绰,其间的情景,“不仅‘意象’承袭古意,连文法也顺应文言的造句习惯”",我们的情感就此裹挟着经验跌进了古典情爱的圈套里。“莲花”的出现凸现了水墨江南的自然背景。江南和莲的瓜葛可追溯到汉代的古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就于末尾说到月夜赏荷忽然的“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因为“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于是“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江南与莲的联想是再自然不过了。但莲花并非单单开放于江南,就好像江南并非只有莲花一样,意象的选择单单点击莲花应该有深刻的原因。那么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人想起莲花5换句话说这个如莲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5首先应该是外形的美丽吧,春风里的莲花呈淡红或粉白亭亭而立,只有身条轻盈容颜清丽的青春女子才配得上吧。如以品质而言,“出淤泥而不染”已经成为莲花清白的定义,那么将一个女子喻为莲花,是否蕴含着对她品性的一种肯定呢<若就风韵而言,可以徐志摩的《沙扬娜拉》佐证:“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那个日本少女为着诗人浸透了“甜蜜的忧愁”的目光袭击而表现为“一低头的温柔”,犹如水莲因了凉风的爱抚微微颤抖,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点是:温柔与羞涩。长于水中的莲顺理成章地温柔如水,但羞涩恐怕是因了外界的袭击恰恰响应了内心的期待吧<这是一种源于小家碧玉心态的表情=“小小的寂寞的城”不仅是“你的心”的喻体,应该也就是“你”的铺着“青石的街道”的家乡,那是小家碧玉的滋生地>,由此应该相异于桃花或牡丹之类的女性:前者虽艳但有逐水而去的轻薄,这是青楼之风,可尽一夜风流;后者冠绝群芳,更兼富贵逼人,尤胜于一般闺秀,若非求得婚姻的结果不可作非分之想。因此如莲女子的背景和与之相应的气质特别能够激起男人的怜爱之心,但同时也埋伏了始乱终弃的隐患。=爱得轻易,抛弃大概也不甚可惜<>莲花终究开落在等待的季节里未结成莲子,惟有风的思念年年岁岁。再一次记起莲花的颜色:粉红或白色,粉红总使人联想到艳遇,白色却是追随人生始终的纯净之色,令人想起新娘喜庆的婚纱直到丧事的纟衰服隐隐透出的悲剧底色,《错误》是后一种吗<“柳絮”的意象间接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先说“柳”,古人咏柳诗多多,“柳”常牵涉“别”。折柳相送委托感伤于飘逸的行迹一直为文人雅士沿袭,譬如李白之惜别时的“年年柳色,陵伤别,……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柳永之离别后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直到现代词人李叔同《送别》之歌词:“晚风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若作小结,可见在有“柳”出没时的“别”的场景总有风相随,衬以夕阳或月色,风流凄艳。而托生于柳的“柳絮”自然亦随风伴月,譬如晏殊《寓意》一诗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错误》中的“柳絮”亦在“东风”之后悄然现身。“东风”既提示季节的春天,春意盎然,万物萌动;又暗示生命的春天,春潮涌动,情窦洞开。仿佛“你”只为“我”展开如莲的笑脸,柳絮也只在东风里翩翩起舞。或许总有薛宝钗一类的女子企望“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在现实里,这样的女子已成为时代的主流,男人们是因此越加骄傲抑或益发疲于奔命<>,但“莲花”的提示确定了诗中女子对男子的一往情深是一尘不染的纯白:东风不至,柳絮静待枝头;只是东风吹过又哪里仅仅掠走柳絮<若以植物学的定义而言,柳絮是指柳树种子所带的白色绒毛,这是继“莲花”之后“白色”的第二次隐现,悲剧的颜色被再一次渲染。在桃红柳绿的江南,白色的两次隐现暗示了繁花落尽后的底色。若更开一步,恰如薛宝钗所说,“柳絮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飘零的柳絮犹如漂泊的游人或漂泊的心,如果这里无意影射“打江南走过”的“我”,那么应该是暗喻“你”在遭遇“我”之前心的虚席无属,更是“我”走过并将一去不返之后的人生无着:错误的头绪初露端倪。

二、逻辑的魅力貌似不经意的意象有机地散落在诗中,辐射的信息拼图似的集合为画面:背景、人物、心理、矛盾,所有的点贯穿成线索,情节游动为故事,其中的契合逻辑严密,使这首情感内的诗充了理性的美丽。《错误》里的“我”是诗中文字的先驱,并未显示性别。但当第二句的“莲花”出现时,读者经验中的“女人如花”确定了“等在季节里”的人是一个女子=在第二节里用“你”替代,构成了“我”的对面>,由此断定了“我”的生理身份:一个男人。而女子“等”的这个行为又解释了男子“走过”这个动作的发生并不是第一次。“等”是一个过程中的姿势,暗示了前缘已结。这应该起始于这次“走过”之前的一次或数次的“走过”。而且,任何一次“走过”都必然经历“走到”。在这次“走过”之前的某次或数次“走过”中必然有“走到”之后的停留过程,长或者短。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你”“我”生情,女人的生命如花绽放,然后无声无息地凋零在“走过”与“走过”之间等待的季节里。“开落”暗示了“等”的漫长的时间段。那么这一次“我”的“走过”是因了“你”的等待吗5如果是,那么应该是一个团圆的结局;答案在这一节里还未及提供。但无论是与不是,起码在男人的想象里女人等待依旧。可男人凭什么断定女人会年复一年地想念他5为了“我”的优秀还是“你”与生俱来的痴情抑或竟是“我”一厢情愿的想入非非5第二节似将破解悬念。首句“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这是个双重否定句,若以此作为大前提,构成充分条件假言推理的否定后件式,大约可等同于“柳絮飞,三月的东风吹”。这恰恰是苏轼《蝶恋花·春景》一诗的现代版本:“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6”“柳绵”是“柳絮”的别称,苏轼的词也是咏柳诗的别调:柳絮在劲吹的东风里轻舞飞扬,情爱的种子在生命的春天尘埃落定开花结果,这真是梦想的热烈境界。可在《错误》的事实里,“东风”犹如英国塞缪尔·贝克特戏剧中的戈多一样并未如期而至,所有等待中的风起云涌瞬间凝固成定格的静止:柳絮不飞。“你的心”因此“如小小的寂寞的城”。如何才能勘破城中的寂寞5马蹄达达,在“向晚”的暮色里沿着“青石的街道”驰入你的城堡,你心的“窗扉”会从此开吗5一切还是不得而知。“音不响,三月的春不揭”,双重否定的句式再次出现,使正面的结果永远无法到来。这一次可以运用充分条件假言推理的肯定前件式得出结论:音不响,所以春不揭。它的等值判断应该是“春揭,音响”。其中“揭”的动作有两种可能性:“春帷”可以从外揭开,但音不响,恋人不至,无人揭开帷幕一睹中春意无限,这样的意境几乎逼近秦观《浣溪沙》中“宝帘闲挂小银钩”的轻愁薄雾,银钩闲挂犹如空垂枝头的柳絮,“等待”落空,小城的“寂寞”在“春帷”重现。“春帷”也可由内而揭,春光乍泄,红杏出墙,既可尽外面世界的精彩,更能让外面的世界欣赏自己的美丽,否则岂不锦衣夜行步了寥落古行宫内白头宫女的后尘5然而,“春帷”终于不揭。如果心的“窗扉”已经“紧掩”,那么情的春是否风情不再5这是印证了“你”如莲的坚贞还是形容“你”如莲凋零后的枯枝独存5这是个相容的选言判断,可能都填充了错误的内涵。但“我”无意深究,且诗并不以逻辑的结论作为终极的审美,更何况“错误”这个抽象名词所埋伏的前因后果是无法一言以蔽之的。欲说还休的郑愁予遂在第三节以一个并列复句构成的联言判断对这分剪不断的情缘作了最后的陈词:“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归人”和“过客”从思维规律的角度说来是一对矛盾概念,非此即彼,不可同具,因此两者的身份在面对同一时空中的同一对象时不可兼而有之。“我”最终定性为“过客”,呼应了开篇的“走过”,以移情的修辞格将“错误”转嫁给了“马蹄”一走了之。现在,马蹄声早已达达远去,错误的回声却在省略号的拖延中久久不散。三、错误的因果读者里总有好事者愿意纠缠枝节追踪细末,譬如我。我首先想知道的是:谁错了5这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有点矫情。诗的最后一节已经作了回答:我达达的马蹄是个错误,因为“我”只是一个“过客”。只是“过客”何以就成了“错误”5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是时空里的过客,不知道从何处来,也不清楚往何处去,在宇宙的河床里如水一样地随波逐流,过客就是我们的生存状态。惟其如此吧,人们希望在熙熙攘攘流变无定的生活里拥有一份相对安静稳定的日子,婚姻就为这样的心愿提供了形式的城堡,所有进入城堡的人便算是大概念中的与“过客”相对的“归人”吧。但在《错误》里,“归人”的概念可能应该限制为“回家的男人”,简言之即“丈夫”。那是幽闭中的女子的盼望。那么,“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归人”,是不能还是不愿5若说不愿,比较.9女子守株待兔的坚持,那男人是否心猿意马始乱终弃的薄幸<如此,那他只是纵情欢场的浪子。但诗中的深情款款并非浪子的轻薄可以到达。“你”自不用说,仅就“我”而言,整首诗都是在回忆中展开想象,莲花柳絮的意象爱意盈盈,在男子想象女子对他的相思里渗透了男子对女子铭心刻骨的想念。那么,他为什么停下来,他就如此忍心<是不能吗<因为已经有了室<这是最常见的理由,所谓“恨不相逢未嫁时”吧,只能于陈仓暗度时春风一度,然后遗恨终生<但仅仅是外在的束缚就能把深爱的双方永远禁锢在走过与等待的错位中<到底还有什么样的理由使两情相悦的男人女人在季节的春天里虚度了生命的春天<又想到了《古乐府·江南》,这首诗的后几句是“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如果“我”是一条鱼,那或许能和一起共度似水年华<而“我”却更像一匹马,我们无法确定这匹马来哪儿,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马并不生活在水中,然而却爱上并且被江南的水莲所爱上。屈原所谓“芙蓉于木末,采薜荔兮水中”,爬上树去摘长于水中的芙蓉,跳到水里去捞生于旱地的薜荔,用一个成语来概括就是“缘木求鱼”。水莲终身驻足于水中,马永远奔走在旅途。驻足于水中的莲永远呈等待的身姿,这是千百年来中国女人的命运的标本吧。即使在女人破门而出雄踞半爿天下的今天,她们的内心依旧固守婚姻的城堡寸土不让,这使她们凝固的身姿“似乎背负了中国女性几千年来的愁绪和阴影”!。奔走于驿道的马归程何日<马上的游子归宿何处<“我”渐行渐远的身影将离“你”越来越远,马与莲的分离已成命定。但在具体的经历中,“你”与“我”的不能相守可能还有更切实的理由:家庭的门户落差,生辰的相左相克,后天的价值取向,个性的冷暖刚柔=譬如“你”静默温婉的坚决和“我”多情的迟疑>等等都会成为婚姻的障碍;或者竟如人推测的“他如果是个军人,他很可能只在行军时路过家门口;他如果是个商人,家很可能就成了旅馆;他如果是上京赶考的书生,考不上就不回家,考上了,说不定就当了驸马爷,还有多少可能成为‘归人’呢”"。无数的猜测最终归结为现实的惟一:真实生活里的南辕北辙使相爱的你我最终银河永隔。因为相遇而相识,因为相识而相爱,虽然相爱却到底不能相守终身,“执子之手,与尔偕老”的经典终成虚话。“你”不是“我”生活中永远的家,“我”也不是“你”一生等待的“归人”,“你”和“我”都只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却注定要沉溺于思念的情不自禁耗尽一生的朝朝暮暮。如果错位就是错误的因,那么错误就是错位的果吧<这错误的美丽令人恋恋,可再美丽的错误终究是错误,局外人自可细细品味,当事人又哪敢轻易回首,这也是命运的悖论吧。许多年后“我”会再走过江南吗<“你”会仍旧窗扉紧掩春低垂吗<上世纪末响彻红尘的《涛声依旧》#是否提供了《错误》的另一种解读呢<谁知道啊。我把诗读成了一个故事,是因为我相信这首诗的前身是一个故事。这个一言难尽的故事已经隐去,但故事里的情绪却经久弥漫,这种情绪最终解脱了沉重的记忆化为轻盈的小诗。许多人会在这样的诗里打捞自己的陈年旧事或遥想他人曾经的遭际,其间的动静各有千秋。代词“你”“我”掩隐了面目各异的“自己”,让无数人得以放纵旧日的情绪低不已,人世有多少遗憾啊。

我打江南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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