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传

班固

苏武，字子卿。少（年轻时）以（因为）父任（指父亲的职位），兄弟并（都）为郎（武字子卿，年轻时凭借父亲的职位而做官，兄弟几人一道做郎官）。稍（渐渐）迁（升迁）至栘中厩监（苏武逐渐被提升为汉宫栘园中管马厩的官）。时汉连伐（征讨）胡（当时汉朝廷不断讨伐匈奴），数（屡次）通使（互派使节）相窥观（屡次互派使节窥视观察）。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十余人）（匈奴扣留了汉使节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批人）。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抵押）（匈奴使节前来，汉朝廷也扣留用来当做抵押）。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公元前100年，且鞮刚刚立为单于，唯恐受到汉的袭击，于是说：“汉天子是我的长辈。）”尽（所有的）归（使…回）汉使路充国等（使汉使路充国等人都回到汉朝）。武帝嘉（赞许）其义（汉武帝赞许他这种合乎情理的做法），乃（于是）遣（派遣）武以中郎将使（出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趁机）厚赂（赠送）单于，答（回报）其善意。（于是派遣苏武以中郎将的身份出使，持旄节护送扣留在汉的匈奴使者回国，趁便送给单于很丰厚的礼物，以答谢他的好意）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临时充任使臣属吏）常惠等募（招募）士（士卒）斥候（侦察兵）百余人俱（苏武同副中郎将张胜以及临时委派的使臣属官常惠等，加上招募来的士卒、侦察人员百多人一同前往）。既（已经）至匈奴，置（备办）币（财物）遗（给）单于（到了匈奴以后，备办了一些财物送给赠给单于）；单于益骄（单于更加倨傲），非汉所望也。（单于越发傲慢，不是汉所期望的）。

方（刚刚）欲发（打发）使送武等，会（恰逢）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汉正要派使者护送苏武等人的时候，恰逢缑王与长水人虞常等人在匈奴内部密谋反叛）。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与昆邪王俱（一块）降汉（缑王是昆邪王姐姐的儿子，与昆邪王一起降汉）；后随浞野侯没（陷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暗地里）相与（互相一起）谋（谋划）劫（劫持）单于母阏氏归汉（后来又跟随浞野侯陷没在匈奴，以及卫律统率的那些投降者中，暗中一起策划绑架单于的母亲阏氏归附汉朝）。会武等至匈奴（恰逢碰上苏武等人到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一向）与副张胜相知（相熟知，熟悉），私（私自）候（拜访）胜曰：“闻汉天子甚怨（痛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虞常在汉的时候，一向与副使张胜有交往，私下拜访张胜，说：“听说汉天子很怨恨卫律，我虞常能为汉暗中用弩弓将他射死。），吾母与弟在汉，幸（希望）蒙（蒙受，得到）其赏赐。（我的母亲与弟弟都在汉，希望受到汉廷的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张胜许诺了他，把财物送给了虞常）。

后月余，单于出猎，独（只有）阏氏子弟在（一个多月后，单于外出打猎，只有阏氏和单于的子弟在家）。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逃跑），告之（虞常等七十余人将要起事，其中一人夜晚逃走，把他们的计划报告了阏氏及其子弟）。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被活捉）。（单于子弟发兵与他们交战，缑王等都战死，虞常被活捉） 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单于派卫律审理这一案件。），张胜闻之，恐前语发（揭露），以状语武（张胜听到这个消息，担心他和虞常私下所说的那些话被揭发，便把情况告诉了苏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牵连）我，见（表被动）犯（侵犯，侮辱）乃（才）死，重（更加）负（对不起）国。（苏武说：“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这样一定会牵连到我们。受到侮辱才去死，更对不起国家！”）”欲自杀，胜、惠共止之（想自杀。张胜、常惠一起制止了他）。虞常果引（招供）张胜（虞常果然供出了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单于大怒，召集许多贵族前来商议，想杀掉汉使者）。左伊秩訾曰：“即（假使）谋（谋杀）单于，何以复加？宜（应该）皆降（使…投降）之。（左伊秩訾说：“假如是谋杀单于，又用什么更严的刑法呢？应当都叫他们投降。）”

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受审讯）（单于派卫律召唤苏武来受审讯）。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即使活着）生，何面目以归汉！（苏武对常惠说：“丧失气节、玷辱使命，即使活着，还有什么脸面回到汉廷去呢！”）”引（拔出）佩刀自刺（拔出佩带的刀自刎）。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卫律大吃一惊，自己抱住、扶好苏武，派人骑快马去找医生）。凿地为坎（炕），置（放）煴火，覆武其上，蹈（踩）其背以出血（医生在地上挖一个坑，在坑中点燃微火，然后把苏武背朝上放在坑上，踩他的背部，让淤血流出来）。武气绝半日，复息（苏武已经断气半天，这样又能重新呼吸）。惠等哭，舆（抬，扛）归营（常惠等人哭泣着把苏武抬回营帐）。单于壮（敬佩）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单于钦佩苏武的节操，早晚派人问候苏武，而把张胜逮捕监禁起来。）

　　武益（渐渐）愈，单于使使晓（通知）武，会（会同）论（判罪）虞常，欲因此时降（使…投降）武（苏武逐渐痊愈，单于派使者通知苏武，会同审处虞常，想趁着这个机会使苏武投降。）。剑斩虞常已（后），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剑斩虞常后，卫律说：“汉使张胜，谋杀单于亲近的大臣，应当处死。单于招募投降的人，赦免他们的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举剑要击杀张胜，张胜请求投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卫律对苏武说：“副使有罪，应当连坐到你。”）”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怎么说的上）相坐？（苏武说：“我本来就没有参予谋划，又不是他的亲属，怎么谈得上连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卫律又举剑来做要砍的样子，苏武岿然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背弃）汉归匈奴，幸（幸运）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满）山，富贵如此！（卫律说：“苏君！我卫律以前背弃汉廷，归顺匈奴，幸运地受到单于的大恩，赐我爵号，让我称王；拥有奴隶数万、马和其他牲畜满山，如此富贵）。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苏君你今日投降，明日也是这样）。空（白白的）以（把）身膏（使…肥沃）草野，谁复知之！（白白地用身体给草地做肥料，又有谁知道你呢！）”武不应（苏武毫无反应）。律曰：“君因（通过）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还能…吗）可得乎？（卫律说：“你通过我而投降，我与你结为兄弟；今天不听我的安排，以后再想见我，还能得到机会吗？”）”武骂律曰：“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通假字“叛”）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汝为见（何以见汝为）（苏武痛骂卫律说：“你做人家的臣下和儿子，不顾及恩德义理，背叛皇上、抛弃亲人，在异族那里做投降的奴隶，我为什么要见你！）？且单于信汝，使（让）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况且单于信任你，让你决定别人的死活，你居心不平，不主持公道，反而想要使汉皇帝和匈奴单于二主相斗，旁观两国的灾祸和损失！），若（你）知（知道）我不降明（明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你明知道我决不会投降，想要使汉和匈奴互相攻打。匈奴灭亡的灾祸，将从我开始了！） 　

　律知武终不可胁，白（报告）单于（卫律知道苏武终究不因威胁而投降，报告了单于）。单于愈益（越发）欲降之。乃幽（禁闭）武置（放在）大窖中，绝不饮食（单于越发想要使他投降，就把苏武囚禁起来，放在大地穴里面，断绝供应，不给他喝的吃的。）。天雨雪，武卧啮（niè）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天下雪，苏武卧着嚼雪，同毡毛一起吞下，几日不死）。匈奴以（之）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生子）乃得归（匈奴把他当做，于是就把苏武迁移到北海边没有人的地方，让他放牧公羊，说等到公羊生了小羊才得归汉）。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分开他的随从官吏常惠等，分别投放到其他地方。）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通假字“弆”）草实而食之（苏武到北海后，公家的粮食运不到，掘取野鼠、收草实来吃）。杖（拄着）汉节牧羊，卧起操持（拿着），节旄尽落（他拄着汉廷的符节牧羊，睡觉、起来都拿着，以致系在节上的牦牛尾毛全部脱尽）。积五、六年，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一共过了五、六年，单于的弟弟於靬王到北海上打猎）。武能网（结网）纺缴（zhuó）（纺织系在弓箭尾的丝绳），檠（qíng）（矫正）弓弩，於靬王爱（怜惜）之，给其衣食（苏武会结打猎的网，纺织系在弓箭尾的丝绳，矫正弓弩，於靬王颇怜惜他，供给他衣服、食品）。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三年多过后，於靬王得病，赐给苏武马匹和牲畜、盛酒酪的瓦器、圆顶的毡帐篷）。王死后，人众徙去（王死后，他的部下也都迁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失意）厄（困窘）。（这年冬天，丁令人盗去了苏武的牛羊，苏武又陷入穷困）。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当初，苏武与李陵都为皇帝的侍从。）。武使匈奴明年（第二年），陵降，不敢求（访求）武（苏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李陵投降匈奴，不敢访求苏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时间一久，单于派遣李陵去北海，为苏武安排了酒宴和歌舞）。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李陵趁机对苏武说：“单于听说我与你交情一向深厚，所以派我来劝说足下，准备以礼相待。）。终不得归汉，空（白白的）自苦亡（通假字“无”）人之地，信义安（何）所见（通假字“现”）乎（你终究不能回归本朝了，白白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受苦，你对汉廷的信义在哪里表现呢？）？前长君为奉车，从（跟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弹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以前你的大哥苏嘉做奉车都尉，跟随皇上到雍的棫宫，扶着皇帝的车驾下殿阶，碰到柱子，折断了车辕，被定为大不敬的罪，用剑自杀了，只不过赐钱二百万用以下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你弟弟孺卿跟随皇上去祭祀河东土神，骑着马的宦官与驸马争船，把驸马推下去掉到河中淹死了。），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骑着马的宦官逃走了，皇上命令孺卿去追捕，他抓不到，因害怕而服毒自杀）。来时大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你的母亲已去世，我送葬到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现在）复（又）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你的夫人年纪还轻，听说已改嫁了，唯独家中只有两个妹妹，两个女儿和一个男孩，如今又过了十多年，生死不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折磨自己）如此（人生像早晨的露水，何必长久地像这样折磨自己！）！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怎么能）过（超过）陵（我刚投降时，精神恍惚，好像要发狂，自己痛心对不起汉廷，加上老母拘禁在保宫，你不想投降（的心情），怎能超过当时我李陵呢！）？且陛下春秋高（年纪老），法令亡（没有）常（规定），大臣亡罪夷灭（消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并且皇上年纪大了，法令随时变更，大臣无罪而全家被杀的有十几家，安危不可预料。你还打算为谁守节呢？）？愿听陵计，勿复有云。（希望你听从我的劝告，不要再说什么了！”）”武曰：“武父子亡（无）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栽培），位列将（官职升到将军），爵通侯（爵位封为通侯），兄弟亲近，常愿（希望）肝脑涂地（苏武说：“我苏武父子无功劳和恩德，都是皇帝栽培提拔起来的，官职升到列将，爵位封为通侯，兄弟三人都是皇帝的亲近之臣，常常希望为朝廷牺牲一切。）。今得杀身（牺牲自己）自效（报效朝廷），虽蒙斧钺汤镬，诚（的确）甘乐之（现在得到牺牲自己以效忠国家的机会，即使受到斧钺和汤镬这样的极刑，的确心甘乐意）。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无，没有）所恨（遗憾）（大臣效忠君王，就像儿子效忠父亲，儿子为父亲而死，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愿勿复再言。（希望你不要再说了！”）”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李陵与苏武共饮了几天，又说：“你听一听我的话。”）”武曰：“自分（料定）已死久矣！（苏武说：“我料定自己已经是死去的人了！）”王必欲降武，请（请求）毕（结束）今日之驩（通假字“欢”），效（献出）死于前！（您一定要逼迫我投降，那么就请求结束今天的欢聚，让我死在你的面前！”）”陵见其至诚，喟然（感叹）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李陵见苏武对朝廷如此真诚，慨然长叹道：“啊，义士！我李陵与卫律的罪恶，上能达天！”）因（于是）泣下霑（通假字“沾”）衿（通假字“襟”），与武决去（告别而去）（于是眼泪直流，浸湿了衣襟，告别苏武而去。）。　

　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昭帝登位，几年后，匈奴和汉达成和议。）。汉求（寻求）武等，匈奴诡言（欺骗说）武死（汉廷寻求苏武等人，匈奴欺骗说苏武已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完全，详尽）自陈道（陈述说明）（后来汉使者又到匈奴，常惠请求看守他的人同他一起去，在夜晚见到了汉使，自己详细的说了几年来在匈奴的情况。）。教（告诉）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荒泽中（告诉汉使者要他对单于说：“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猎，射得一只大雁，脚上系着帛书，上面说苏武等人在北海。”）。使者大喜，如（依照）惠语以（来）让（责备）单于（汉使者万分高兴，按照常惠所教的话去责备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单于看着身边的人十分惊讶，向汉使道歉说：“苏武等人的确还活着。” ）

单于召会（召集）武官属（随行官员），前以（通假字“已”）降及物故（死亡），凡（总共）随武还（回来的）者九人（单于召集苏武的部下，除了以前已经投降和死亡的，总共跟随苏武回来的有九人）。 武以（在…时候）始元六年春至京师（苏武于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春回到长安）。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当初）以（凭借）强壮出，及（等到）还（回来），须发尽白（苏武被扣在匈奴共十九年，当初壮年出使，等到回来，胡须头发全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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