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很陌生(小说)

发布时间:2022-11-14 16: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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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很陌生(小说)
作者:曹诺匹
来源:《少年文艺》2006年第02
我六岁那年才第一次见到她,我姐姐。
她梳着长长的麻花辫,侧面朝着我,嘴唇倔强地抿着,眼睫毛长得像梅花鹿,眼睛里面似乎储满了流动的水,仿佛冬天的湖,既清澈又冰冷。
我顿时就喜欢上了她。趁外婆和爸妈说话的时候,我悄悄走到她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散发着蓝莹莹光芒的海螺,有些炫耀地对她说,我们一起去外面玩好吗?这个送给你!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扭过头去。
我不相信她会不喜欢这个漂亮的海螺。这可是爸爸的朋友从海边带给我的,闻起来有大海的气息,放在耳边听,能听到呜呜的海浪的声音呢!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不喜欢海螺吗?
我只喜欢能吃的螺蛳!她干脆地说,声音比冰还冷。什么是螺蛳?
什么是螺蛳?她重复着我的话,嘲笑道,是啊,你从没到乡下去过,怎么会认识螺蛳呢?我想你恐怕连小溪也没见过吧!
我点点头,说,我只见过公园里的湖。她轻蔑地扫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
我拼命在脑子里想可以讨好她的话。想了一会儿,说,晚上我们一起到广场玩吧!让妈妈给你买个粉红色的棉花糖。吃糖牙齿会变得像你一样歪!
我赶紧用嘴唇遮住了那一口歪歪扭扭的牙齿。
那,我们去套圈吧!套有小金鱼的那种,套到就归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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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吗?眼睛鼓鼓的,难看死了!我的脸又红了,那你喜欢什么呢?
她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安静,请你不要像只讨厌的蝉一样在我耳边叫个不停好吗?
是的,她喜欢安静,不喜欢我。
在家里,她总是一声不吭地坐在地板上看书。我不敢打扰她,她会发火。
她喜欢在学校里高大的松树上寻找绿色的螳螂,双手小心地拨开层层叠叠的松针,从那苍绿的波浪中准确地捕捉到一小朵活跃的浪花。她每次都捉一两只,放在小药盒里养。我有一次偷偷看她和一只清秀的青螳螂玩。她用食指怜爱地抚摸它透明的绿眼睛,又把它的翅膀和背放到自己脸颊上轻轻摩擦,仿佛那不是一只不懂感情的小玩意,而是她最亲密的伙伴。我好奇地走过去,她迅速把螳螂放进小药盒里,盖上了盖子。给我看看好吗?我心里痒痒的。你自己怎么不去捉?……害怕它咬我。
哈!是吗?可是它不会咬我啊,不信你看!她忽然热情地把螳螂托在手上给我看。真的,它看起来很乖。你要放在手上玩吗?我兴奋地点头。
她小心地放在我手心里,说,你看它的翅膀,上面有好看的斑纹呢!我刚一碰它的翅膀,它忽然张开三角形的小尖嘴狠狠咬了我一口。你不是说不咬人的吗?我眼里噙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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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我是说它不咬我啊,可没说它不咬你。她强忍着笑,继而又警告我,是你自己要玩的,不准告诉爸妈!
我发现她喜欢到郊外去,一到春天还喜欢弄几棵小树苗种在花盆里,后来树苗慢慢长大,根须蔓延出来,不知撑破了几个花盆。爸爸责怪她不如我乖巧时,她总是头一扬,斜挎着书包眼睛眨也不眨地从我眼前走过———女生中只有她像男生那样斜挎书包,而且走起路来从来都是一副骄傲的满不在乎的样子。
她上初中的第一天,兴冲冲地买了几个古怪的花盆放在阳台上,里面种了青蒜,天天一放学回来就浇水,那些柔嫩的小蒜苗长得很好。爸爸有一次炒菜时揪了几棵放在汤里,汤一端上来她就发现了,她迅速抬头看看爸爸,爸爸若无其事地拿过我的碗,给我舀汤。她重重地把饭碗往桌子上一顿,跑到阳台上去看自己的青蒜。猜想得到证实后,她什么也没说,把房间的门用力一摔,那扇米黄的门就把我们三人和她远远地隔开了。
爸妈和我面面相觑。爸爸生气了,这丫头脾气真是坏!我不过顺手掐了根蒜苗嘛!她就这样给我脸色看!
妈妈叹了一口气,唉,都怪小时候把她丢给她外婆养,弄得她现在脾气怪怪的。爸爸用筷子啪啪地拍着桌子,小孩就是橡皮泥,现在把她捏规矩还不晚!不能什么事都由着她!
我怕她听到伤心,赶紧低头响亮地喝汤。爸爸瞪了我一眼,别跟她学!从小在野地里跑惯了,人也野,一点礼貌都不懂!
门忽然打开了,我惊异地抬头看她。她满脸都是泪,背着一个破旧的双肩包,居然穿着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衣服,那身白底小红花的衣裤已经十分破旧了,袖口明显地短了一大截。她没有穿鞋子,赤着一双纤细的脚走到客厅里,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是的,我是从小在野地里跑惯了,人也野,什么规矩都不懂,不知道怎么收拾房间,不知道床不是椅子,不能随便坐,不知道不洗脚不能上床睡觉,不知道吃饭时不能发出声音,不知道怎么和客人说话……一口气连绵不绝地说下去,我知道我什么都不好,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我不会再呆在这儿让你们讨厌了,从今天起,我,曹小鹿,永远都不会再踏进这个家门半步!她口齿伶俐地把一通狠话说完,飞快地就往门口走。妈妈气得喊她,站住!她没有回头,突然用一种冷静的拒人千里之外的语调说,您要检查一下我的书包吗?您放心,您的东西我一样也没带,包括鞋子。不信就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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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哗的一下把拉链拉开,把一书包东西哗啦啦地倒在了地板上:干草编的手链,一个丑丑的泥娃娃,一支笔杆破裂了的淡蓝色钢笔,还有一条褪了颜色的用粗粗的毛线织成的紫围巾。全是她第一次来时带的东西,她一直都视若珍宝。
她的话刺伤了妈妈,妈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放声哭了,哭得非常伤心。
我的鼻子酸酸的。我想起她刚来时,什么都不懂,总是不敢过马路,不知道什么是红绿,但又绝不肯和我一起走。我远远地跟在她身后,看她呆呆地站在十字路口,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即使绿灯亮了,她也不敢过,看到有人走了,才慌张地跟在人家身后,像只流浪的鸟儿一样,仓皇地飞到对面去。
她刚转到城里来读书时,第一次就考了倒数第一名,因为课本与她在乡下学的不同。但她只用了一学期,就把所有的功课都扳了过来……
我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蹲在她面前,用身子挡住暴怒的爸爸的视线,装作帮她收拾东西的样子,低声说,别闹了,妈妈一生气就喘不过气来,快回房间吧!
你少管我!她很凶地冲了我一句。我偷偷地低着头笑,知道依她的性格,是打算结束这场闹剧了。
夏天的一天,雨下得非常大。她湿漉漉地从雨里跑回来,长长的头发像一丛浸透了水的芦苇。她一进屋,我和妈妈都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臭味。妈妈皱了皱眉头,小鹿,怎么回事?她弯下腰,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开,那股恶臭更强烈了。这时,从里面传出微弱的叫声来,喵喵!原来是一只猫。
哪儿来的猫?这么臭!妈妈语气里透出一股不满。
在公路旁的草丛里。它听到我的脚步声就拼命地叫,我听了心里难过,就把它抱回来了。这么臭!肯定是生病后被人抛弃的,你抱回来也没法养。妈妈被那股臭味熏得受不了。可是……没人要它,雨又下得这么大,它不冻死也会饿死的。她语气软软的,似乎还带着哀求。我连忙去拿了卫生纸,屏住呼吸把小猫轻轻拉出来,仔细检查它身上的臭味从何而来。我感觉得到她看我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心头不禁一热。妈妈,小猫的腿受伤了,给它上点药,它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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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妈妈转身进了里屋,看样子对我们养小猫默许了。我高兴地去找碘酒、棉花和消炎药,听到她在身后说,谢谢你。我心里一沉,原来她还当我是外人。
小猫的左腿都溃烂了,那股臭味熏得人简直想把自己的鼻子割了。我笨手笨脚地给它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剪去,剪的时候它不要命地惨叫。我无意中一抬头,看到她眼里汪满了泪。她小心地抚摸着它的头,喃喃地说,小猫乖小猫乖,上了药就不疼了,你乖一点,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说的话,她说话可从来都是掷地有声的,一个字落下来能把大理石地板砸一个坑。
等我把小猫腐烂的伤口清理干净,用碘酒消了毒,上了药,它就安静下来了,温顺地盯着她看,一双蔚蓝的眸子眨也不眨。
我惊喜地发现,小猫居然那么通人性,她无论走到哪儿,它都瘸着一条腿,屁颠颠地跟在她身后,她一停下来,它就用一条腿搭住她的裤脚,做出往上攀爬的模样。她蹲下来抱抱它,它就快乐地叫一声,然后把小脑袋往她脸上蹭。
小猫的到来使她一向冷漠的表情解了冻,春暖花开起来。她不再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常常抱着小猫到阳台上,让它站在已经生长得很茂盛的青蒜中间。看着它傻呆呆的样子,她就乐得大笑,哈哈,小傻瓜,你是不是以为你掉到绿色的陷阱里去啦?她笑起来的样子又纯净又明媚,像一朵纯天然的花。真希望她一直都能这样。
可这种快乐时光并没能维持多久,有一天早晨,我被她的哭声惊醒了。那天,爸妈正好出差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她哭得肆无忌惮。
我没穿拖鞋就跑过去,看到她把身子探到窗外,用一根竹竿拼命往下勾着什么。你在做什么?
黑白电视机!黑白电视机!我找不到我的黑白电视机了!什么黑白电视机?我被她说得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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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就是我的猫!它的毛一半白一半黑,我就叫它黑白电视机……它每天都躺在我脚边的,可是今天一大早醒来,我就发现它不见了!
她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毫不掩饰地放声大哭。哭声很单纯,听得出里面赤裸裸的伤心。我接过她手里的竹竿,说,那你往楼下勾什么?怎么不在房间里找?
你笨死了!房间里我已经找遍了,根本就没有!她冲我咆哮,难道你不知道猫会爬竿子吗?我把竹竿伸到楼下,它看到就会爬上来了!
我无话可说了。我早就知道她的思维是有别于一般人的,像《小王子》里描述的那种真正的孩子:这种孩子是非常聪明和天真的,他画的画大人们都看不懂。你以为他画的是一顶帽子吗?他骄傲地说,不!我画的是一头正在吞吃大象的鲸鱼!你说,可是我怎么看不到大象呢?他不屑地说,哎,那是因为大象正在鲸鱼肚子里慢慢消化呀!她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的。
我帮她在楼下的各个角落里都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可最终也没发现那只黑白相间的猫的影子。
她一直哭到嗓子哑,我做好了饭喊她吃,她理也不理,只听到她哭着说,小猫小猫,我不让你走,小猫小猫,你走了就没人和我玩了……
后来房间里没有声音了,我走过去,发现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睡着了,脸上横七竖八的,满是泪痕。
她读初三时,我读初一。
所有见过我们的人都说我不像她的弟弟。我比她成熟、稳重,比较通晓人情世故,大家都乐意和我交往。她则完全和我相反,无论做什么事,从来不加考虑,只凭自己一时的兴致。似乎也没有什么知心朋友,一不高兴马上就和人翻脸,才不管后果如何。私下里爸爸无奈地说她傻得真够可以的。
她写东西写得好,经常发表文章。一次,一个市电视台的记者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她的事,跑到我们家来采访她。我爸妈当然开心,爸爸和颜悦色地招呼她,小鹿,来来,把你怎样喜欢写作、什么时候开始发表第一篇文章以及你的写作经验给叔叔好好讲一讲。她千呼万唤始出来,还是像往常一样,表情淡淡的,一点欣喜若狂的样子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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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记者先恭维她漂亮,她不动声色地说,呵呵,是的,大家都这么说!我在旁边看到爸爸的眼都瞪圆了,肯定在心里骂她不会说话。记者愣了一下,大概还没有见过这么不懂谦虚的人。
接着,记者又和蔼可亲地说,这么小就发表了这么多文章,真是才女啊!
她说,不,其实你不知道,妈妈常常骂我是笨蛋,因为我痴长到十四岁,连袜子都洗不干净。
我在心里拼命忍着笑。
记者很尴尬,连爸爸也忍不住要干涉这场谈话了。他借故把她叫到屋里指点她,傻丫头,你怎么能尽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呢?你应该多讲讲你的写作之道,别板着脸!表情活泼、大方一———你没看见旁边的摄像师吗?把你拍到电视里,多风光啊!
她被教导了一番后又回到客厅。记者又开始发问,小鹿,你文章写这么好有什么诀窍吗?这次她回答果然正常了,老老实实地说,有。
记者精神大振,摆出面向全市观众的姿态说,那你就给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朋友们介绍一下吧!
于是,她说了一句让我们全家人都为之伤心的深刻的话,她说,其实写文章最大的诀窍就是,写作的这个人一定要生活得很不幸福,这样才能写出好文章来。
就在这一年,她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
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文具店,店主是个看起来很冷漠的男孩子,笑得极少,偶尔笑起来,牙齿洁白漂亮得让人惊叹。他也有很长的眼睫毛,并且是卷卷的,看起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贵族气质。
她到店里去买本子,穿着白T恤和天蓝的短裙,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明亮、清新。我在对面那棵高大的杉树下远远地看着她。
店里放着轻柔的音乐。那个男孩子衣着洁净,笑容明媚,柜台的一角搁着高高一摞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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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远远地看到他们一起绽开了久违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他们的笑容有点相似,都是那么脆弱明媚。
她再出来的时候,手上除了新买的本子外,还多了一本厚厚的书,我亲眼看到那个男孩子从那一摞书里细心地挑出来给她的。
晚上,趁她洗澡的时候,我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小心翼翼地从她书包里翻出了那本书。深蓝的封面,上面飘着几支洁白的羽毛,左侧有一行简单的银色大字:泰戈尔诗选。我翻开来,第一页的右下角用蓝色钢笔写着两个清秀的字:小砰。
哦,原来那个漂亮的男孩子叫小砰,而且还是敲玻璃或敲门时发出的砰砰声的,好奇怪的名字。
她洗完澡出来,我早已若无其事地坐在电视机旁了,但耳朵一直支楞着,仔细听着她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哼起歌来。我侧耳听了听,忍不住笑了,原来她唱的是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心里真得意,不知怎么滑了一跤摔了一身泥。调子还蛮欢快的,看起来她心情不错。
她开始有自己的秘密了。
她的秘密我基本上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因为她不知道,我从刚认识她时就学会了偷偷跟踪她。
她以前只写那些抒情散文或小小说什么的,现在她迷上了写诗。据我所知,那个小砰是个年轻的诗人,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歌。一个诗人,又长得这么漂亮,真是很难得,也难怪那么骄傲的她也愿意和他交往了。
自从认识他后,她变得快乐多了,和爸妈说话也不那么尖锐了,我真为她高兴!关于的危害,我当然还是知晓一二的,不过我觉得他们并没有早恋,他们天天各自在家写诗,然后交换着给对方写评语。我认为他们的交往方式很文雅,很纯洁,像书中所写的那种情投意合的知己一样。我决定向爸妈隐瞒这个秘密。
后来,我发现他们不只是谈论诗歌了。小砰带她去郊外的河边玩,她在干涸的柔软的河底快活地跑来跑去,见到一丛特别的草就惊喜得大叫,啊,这个草真好看!你快来看快来看!一只水鸟擦着芦苇梢远远地飞走了,也能引起她的赞叹,嗨,鸟儿,你的宝石蓝羽毛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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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砰站在旁边微微笑着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种纵容的宠爱。我看着他的笑容就来气,觉得他抢走了她,控制了她的快乐。记忆中,她和我在一起时,是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的。我心里酸溜溜的。
阳台上花盆里的青蒜早在去年冬天就枯萎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老泥土。现在我忽然发现里面又填满了新鲜的湿润的泥土,上面高高耸立着一棵棵形状美丽的野草,我一眼就认出,是她从河底移植过来的。我恨不得拔光它们。
家里的电话分机本来在我房间,有天吃过晚饭,爸妈去卧室了,她在我身后说,哎!我有点受宠若惊地站住了。她说,我想用用你房间的电话,可以吗?
我二话没说,帮她把电话线扯到她房间里。她又用那种感激的目光看我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难过极了。
半夜里,我忽然听到电话铃响了,然后听到了她低低的讲话声。开始她还有说有笑的,后来就听到她不耐烦地说,是啊,我和你在一起挺开心的,也喜欢你写的诗,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小,绝对不会考虑那些遥远的事情的。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再后来我就感觉到她发火了。她脾气暴躁,一发起火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伤人话都能说出来。我听她说了一大堆让人难以接受的话后就狠狠地把电话摔了。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兴奋极了———肯定是那个玻璃砰砰砰惹她生气了,恐怕她以后再也不会理他了吧!
果然如我所料,她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往波澜不惊的状态,我暗暗庆幸。可我万万没想到,她的灾难就是在我毫无知觉的时刻悄悄地降临了。
那天晚上正在上晚自习,她把我叫了出来。我走出教室一看,外面下大雪了,她只穿着薄薄的一件衣服。我说你怎么穿这么少,我到宿舍拿我的衣服给你穿。刚迈了一步,她一把拉住我的袖口,说,你别去,我不冷。
我回过头来,看到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绝望神情。我害怕了,把她的手握在我手心里,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的手冰凉得让我心惊。
她声音干干地说,爸爸打电话让我现在就回去,说有急事,一刻也不能拖延。天太黑,我害怕。你能陪我回去吗?
这是她第一次请求我,我连假都顾不上请就去推自行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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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上都默不作声,坐在我自行车后,像个木偶。雪越下越大,我说,把我的羽绒服掀开,你钻到我衣服里。她不说话。我催她,快呀,要不你会冻病的。她还是不理我。我在一个有灯光的街口停下来,开玩笑地对她说,小时候第一次见你时,觉得你好高,比我高那么一大截,现在呢,哈,我都可以把你装到我衣服里带走了!
她毫无反应。我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又用那种干干的语调说,爸爸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闯祸了。她的表情让我害怕,我又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发生什么事了?那个小砰,想让我做他女朋友,我说我还小,不肯……我拒绝他时说了过激的话,没想到他怀恨在心,给我所有的同学写信,编造我的坏话,那些信……不堪入目……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她终于大哭起来,在这样寒冷的落着雪的夜里,像个三岁的无家可归的小女孩一样绝望地大哭。我心疼得只能紧紧抱着她的肩膀说,别哭,爸爸那儿有我呢!我会帮你解释。
一回家,我就发觉家里的空气都结了厚厚的冰。
爸爸一见她,盛怒之下,一巴掌就要挥过来。妈妈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哭喊着说,你敢动她一指头,我就去死!爸爸颓然坐下,气得不住地颤抖。她木木地站在那儿,反而没有了眼泪。
爸爸手指抖动着指向桌子上的一叠信,长叹一声说,傻丫头,看看你做的事,让你爹妈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啊!他痛苦地摇着头。
我没有!她忽然大声喊起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也没做过!你还敢顶嘴!爸爸猛地站起来,用发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你从小就野,我和你妈妈都容忍你了,现在才十五六岁,你就……他气得说不下去了。
她大哭,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为什么你们宁愿相信别人胡说,也不相信我?!她哭着跑出门去。妈妈用几乎快要撕裂的声音喊我,小诺,快去追你姐姐回来!我的思维完全混乱了,只看到前面那个瘦小的身影在大朵大朵的雪花中奔跑,她跑得那么快,完全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似乎即使前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她也会义无返顾地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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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拼命喊她的名字,她理也不理,一个劲地往前跑,跑过我们上学的街道,又绕过一排矮小的平房,跑到以前我们住过、现在准备拆迁的那座大楼上去。我大喊,曹小鹿,别上去,太危险了!
她忽然又回过头来,凄然一笑说,对你来说是太危险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是危险的了。
话音未落,她就拔足往楼梯上飞奔。我不假思索地跟在她后面,刚踏上楼梯,发现她已经没了踪影。我更快地往上爬,楼梯已经非常破旧了,摇摇欲坠,大楼里的人一搬走,蝙蝠就迅速搬了进来,我在爬楼梯时,不时听到吱吱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蝙蝠叫声,有一只甚至还从我脸旁飞过,翅膀扇得我的脸隐隐作痛。已经到顶楼了,可是我没有看到她!
我的额头上顿时冒出了一颗颗冷汗,双腿几乎支撑不了身体。我带着哭腔喊,曹小鹿,你在哪里?快出来!你想吓死我吗?
曹小鹿,求求你快出来!你万一出了什么事,爸爸妈妈都会活不下去的。
曹小鹿,我相信你什么也没做,我替你向爸爸解释,我以前就老爱跟踪你,只是你一直不知道……
曹小鹿,姐姐!你再不出来我也要从楼上跳下去了!
这时,从东北角传来的一声痛哭,我飞快地跑过去。一块上面落满了石灰的毡子下,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她,她用双臂紧紧地环抱着双腿,我一蹲下来她就抱住了我,大哭说,刚才你没上来时,我就想从上面跳下去,可是我有恐高症,我害怕,我不敢跳……
我用围巾给她擦眼泪,她哭得断断续续地说,我好害怕……你不知道,那个人给我所有的同学都写了侮辱我的信,他还打电话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答应做他女朋友,就让我去收他的……他给爸爸写信,捏造了很多坏事硬安在我头上,还往我们家打恐吓电话,把妈妈都气病……同学们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说我以前的高傲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是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女孩……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我不能听到电话铃响,一听到就心惊肉跳;不敢看到像信封模样的东西,一看到就害怕得喘不过气来……我天天做噩梦,梦见那个人来报复我,把硫酸泼到了我脸上……你不知道,好多天了,每天晚上我都要坐在这儿,无数次地想从这里跳下去,就此结束一切……
她一直趴在我腿上哭,眼泪浸透了我厚厚的牛仔裤。我的拳头捏得紧紧的,似乎能攥出水来。我的姐姐,她从小就在外婆家长大,一直到十岁时才见到父母和弟弟。她在这个城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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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地生活了好几年才慢慢变得不笨拙,不胆怯。可就在她慢慢变得快乐的时候,那个她曾经那么信任的人却这样地伤害她,他甚至是她这么多年来惟一的一个人类朋友———以前她的朋友是螳螂,是青蒜,是小猫,是麻雀,是蝌蚪,是野草……惟独没有人———惟一的一个却这样残忍地对待她。我的心,狠狠地疼了起来。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别怕,回家就好了,爸妈和我都会帮你,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
她变得很乖,用一双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眼睛看着我,说,可是我太累了,我没有力气了。
我说没关系,我背你。她说,好,反正我不重。
我背着她走下第二级楼梯的时候,忽然听到她清晰地喊我,弟弟,弟弟!我们在家时不说普通话,她喊的是笨拙、生硬的方言,弟弟,弟弟!却喊得那么亲热,那么有感情,热辣辣的,只这么一句,就辣出了我的眼泪来。
编辑/赵菱tianxie101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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