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很陌生(小说)
发布时间:2022-11-14 16: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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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很陌生(小说)
作者:曹诺匹
来源:《少年文艺》2006年第02期
我六岁那年才第一次见到她,我姐姐。
她梳着长长的麻花辫,侧面朝着我,嘴唇倔强地抿着,眼睫毛长得像梅花鹿,眼睛里面似乎储满了流动的水,仿佛冬天的湖,既清澈又冰冷。
我顿时就喜欢上了她。趁外婆和爸妈说话的时候,我悄悄走到她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散发着蓝莹莹光芒的海螺,有些炫耀地对她说,我们一起去外面玩好吗?这个送给你!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扭过头去。
我不相信她会不喜欢这个漂亮的海螺。这可是爸爸的朋友从海边带给我的,闻起来有大海的气息,放在耳边听,能听到呜呜的海浪的声音呢!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不喜欢海螺吗?
我只喜欢能吃的螺蛳!她干脆地说,声音比冰还冷。什么是螺蛳?
什么是螺蛳?她重复着我的话,嘲笑道,是啊,你从没到乡下去过,怎么会认识螺蛳呢?我想你恐怕连小溪也没见过吧!
我点点头,说,我只见过公园里的湖。她轻蔑地扫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
我拼命在脑子里想可以讨好她的话。想了一会儿,说,晚上我们一起到广场玩吧!让妈妈给你买个粉红色的棉花糖。吃糖牙齿会变得像你一样歪!
我赶紧用嘴唇遮住了那一口歪歪扭扭的牙齿。
那,我们去套圈吧!套有小金鱼的那种,套到就归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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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吗?眼睛鼓鼓的,难看死了!我的脸又红了,那你喜欢什么呢?
她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安静,请你不要像只讨厌的蝉一样在我耳边叫个不停好吗?
是的,她喜欢安静,不喜欢我。
在家里,她总是一声不吭地坐在地板上看书。我不敢打扰她,她会发火。
她喜欢在学校里高大的松树上寻找绿色的螳螂,双手小心地拨开层层叠叠的松针,从那苍绿的波浪中准确地捕捉到一小朵活跃的浪花。她每次都捉一两只,放在小药盒里养。我有一次偷偷看她和一只清秀的青螳螂玩。她用食指怜爱地抚摸它透明的绿眼睛,又把它的翅膀和背放到自己脸颊上轻轻摩擦,仿佛那不是一只不懂感情的小玩意,而是她最亲密的伙伴。我好奇地走过去,她迅速把螳螂放进小药盒里,盖上了盖子。给我看看好吗?我心里痒痒的。你自己怎么不去捉?我……害怕它咬我。
哈!是吗?可是它不会咬我啊,不信你看!她忽然热情地把螳螂托在手上给我看。真的,它看起来很乖。你要放在手上玩吗?我兴奋地点头。
她小心地放在我手心里,说,你看它的翅膀,上面有好看的斑纹呢!我刚一碰它的翅膀,它忽然张开三角形的小尖嘴狠狠咬了我一口。你不是说不咬人的吗?我眼里噙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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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我是说它不咬我啊,可没说它不咬你。她强忍着笑,继而又警告我,是你自己要玩的,不准告诉爸妈!
我发现她喜欢到郊外去,一到春天还喜欢弄几棵小树苗种在花盆里,后来树苗慢慢长大,根须蔓延出来,不知撑破了几个花盆。爸爸责怪她不如我乖巧时,她总是头一扬,斜挎着书包眼睛眨也不眨地从我眼前走过———女生中只有她像男生那样斜挎书包,而且走起路来从来都是一副骄傲的满不在乎的样子。
她上初中的第一天,兴冲冲地买了几个古怪的花盆放在阳台上,里面种了青蒜,天天一放学回来就浇水,那些柔嫩的小蒜苗长得很好。爸爸有一次炒菜时揪了几棵放在汤里,汤一端上来她就发现了,她迅速抬头看看爸爸,爸爸若无其事地拿过我的碗,给我舀汤。她重重地把饭碗往桌子上一顿,跑到阳台上去看自己的青蒜。猜想得到证实后,她什么也没说,把房间的门用力一摔,那扇米黄的门就把我们三人和她远远地隔开了。
爸妈和我面面相觑。爸爸生气了,这丫头脾气真是坏!我不过顺手掐了根蒜苗嘛!她就这样给我脸色看!
妈妈叹了一口气,唉,都怪小时候把她丢给她外婆养,弄得她现在脾气怪怪的。爸爸用筷子啪啪地拍着桌子,小孩就是橡皮泥,现在把她捏规矩还不晚!不能什么事都由着她!
我怕她听到伤心,赶紧低头响亮地喝汤。爸爸瞪了我一眼,别跟她学!从小在野地里跑惯了,人也野,一点礼貌都不懂!
门忽然打开了,我惊异地抬头看她。她满脸都是泪,背着一个破旧的双肩包,居然穿着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衣服,那身白底小红花的衣裤已经十分破旧了,袖口明显地短了一大截。她没有穿鞋子,赤着一双纤细的脚走到客厅里,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是的,我是从小在野地里跑惯了,人也野,什么规矩都不懂,不知道怎么收拾房间,不知道床不是椅子,不能随便坐,不知道不洗脚不能上床睡觉,不知道吃饭时不能发出声音,不知道怎么和客人说话……她一口气连绵不绝地说下去,我知道我什么都不好,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我不会再呆在这儿让你们讨厌了,从今天起,我,曹小鹿,永远都不会再踏进这个家门半步!她口齿伶俐地把一通狠话说完,飞快地就往门口走。妈妈气得喊她,站住!她没有回头,突然用一种冷静的拒人千里之外的语调说,您要检查一下我的书包吗?您放心,您的东西我一样也没带,包括鞋子。不信就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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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哗的一下把拉链拉开,把一书包东西哗啦啦地倒在了地板上:干草编的手链,一个丑丑的泥娃娃,一支笔杆破裂了的淡蓝色钢笔,还有一条褪了颜色的用粗粗的毛线织成的紫围巾。全是她第一次来时带的东西,她一直都视若珍宝。
她的话刺伤了妈妈,妈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放声哭了,哭得非常伤心。
我的鼻子酸酸的。我想起她刚来时,什么都不懂,总是不敢过马路,不知道什么是“红绿灯”,但又绝不肯和我一起走。我远远地跟在她身后,看她呆呆地站在十字路口,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即使绿灯亮了,她也不敢过,看到有人走了,才慌张地跟在人家身后,像只流浪的鸟儿一样,仓皇地飞到对面去。
她刚转到城里来读书时,第一次就考了倒数第一名,因为课本与她在乡下学的不同。但她只用了一学期,就把所有的功课都扳了过来……
我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蹲在她面前,用身子挡住暴怒的爸爸的视线,装作帮她收拾东西的样子,低声说,别闹了,妈妈一生气就喘不过气来,快回房间吧!
你少管我!她很凶地冲了我一句。我偷偷地低着头笑,知道依她的性格,是打算结束这场闹剧了。
夏天的一天,雨下得非常大。她湿漉漉地从雨里跑回来,长长的头发像一丛浸透了水的芦苇。她一进屋,我和妈妈都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臭味。妈妈皱了皱眉头,小鹿,怎么回事?她弯下腰,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开,那股恶臭更强烈了。这时,从里面传出微弱的叫声来,喵喵!原来是一只猫。
哪儿来的猫?这么臭!妈妈语气里透出一股不满。
在公路旁的草丛里。它听到我的脚步声就拼命地叫,我听了心里难过,就把它抱回来了。这么臭!肯定是生病后被人抛弃的,你抱回来也没法养。妈妈被那股臭味熏得受不了。可是……没人要它,雨又下得这么大,它不冻死也会饿死的。她语气软软的,似乎还带着哀求。我连忙去拿了卫生纸,屏住呼吸把小猫轻轻拉出来,仔细检查它身上的臭味从何而来。我感觉得到她看我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心头不禁一热。妈妈,小猫的腿受伤了,给它上点药,它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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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妈妈转身进了里屋,看样子对我们养小猫默许了。我高兴地去找碘酒、棉花和消炎药,听到她在身后说,谢谢你。我心里一沉,原来她还当我是外人。
小猫的左腿都溃烂了,那股臭味熏得人简直想把自己的鼻子割了。我笨手笨脚地给它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剪去,剪的时候它不要命地惨叫。我无意中一抬头,看到她眼里汪满了泪。她小心地抚摸着它的头,喃喃地说,小猫乖小猫乖,上了药就不疼了,你乖一点,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说的话,她说话可从来都是掷地有声的,一个字落下来能把大理石地板砸一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