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真正的作家都躲不开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写作？

这个问题，孔丘答过，拜伦答过，王小波答过。人有人生观、世界观、宇宙观，作家有审美观、道德观、正义观、写作观，无可奈何花落去，躲也躲也不开。

最早的时候，小学五年级，我写作是为了学习汉语。

我那时初步掌握了一两千个汉语词汇，毛笔字练习柳公权和颜真卿。区里通告比赛作文，题目是“江山如此多娇”，我的语言老师说我对大自然似乎有感情，汉语词汇又多，逼我写一篇。我没去过草原，写了一篇《我在草原》，后来才发现，另外一个学校有个胖男生，比我更无耻，他从来没在地面上仰望过星空，却写了一篇《我在火星上望月亮》。结果是那个胖男生得了一等奖，暑假去全国写作夏令营做交流；我得了二等奖，奖品是冰心的《寄小读者》和《再寄小读者》。

后来，高中一年级，我写作是为了消除内心肿胀。

我那里开始喜欢女生，觉得女生比花都好看，特别是在她们笑的时候，开始喜欢穿漂亮衣服在女生面前不经意地走来走去，开始喜欢抽烟、做古怪的数学和物理题、读《庄子》和《存在与时间》等等脱离日常吃喝拉撒活动的书。开始写，一本一本稿纸地写，一支一支圆珠笔地写，十几万字，肿胀随着倾诉渐渐消失。我心里舒服了，也决定彻底忘记写作这件事——自己折磨自己可以，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折磨别人就不好了。不写了，别人也不用看了，我开始用世俗的方式追逐世俗的幸福。

再后来，我在美国学MBA，我写作是为了消磨时光。

美国的大好河山与我无关。或许是唐诗、宋词看多了，外国姑娘不知道杜牧和柳永，我对于外国姑娘没有邪念，而周围的中国女生都是女战士，穿西装套装、肉色丝袜，盘头发，背公文包，到处投简历，拓展社交圈子，拼命要进华尔街的投资银行。我不喜运动，不迷恋歌星，习惯性不看电视，不爱在网上论坛里吵架，窗外每天都有黑夜，黑夜一天比一天漫长，我打开电脑，开始码字，写自己的第二个长篇小说。

再再后来，我在国内干繁重的全职脑力劳动，写作是为了打败时间。

在被20家出版社以“颠覆传统道德”为理由拒绝之后，我出版了在美国消磨时间写的长篇小说。小说出版之前，周围很多人说好，我拿到纸书之后，直接打车去我常去的中国美术馆附近的三联书店，看我的小说有没有上销售排行榜。没上。我不理解为什么，确定眼睛没看漏之后，打开回办公室。又过两周，我再去，还是没上排行榜。

那时候，每周工作80个小时，几乎没在凌晨两点之前合过眼，几乎没过过完整的周末，繁重的脑力劳动偶尔让大脑产生酸痛感。在不需要工作的细碎的时间里，我在电脑上码字，欲念纠缠，对于现世，我幻想有一天，“文能知姓名”，千万双手在我面前挥舞，上街如果不戴墨镜，就有人问，你是不是谁谁？对于来世，我幻想五百年后的某一个春天，杨花满天，布谷鸟叫，有个和我眉眼类似的少年，遇上和我少年时代一样的问题，翻开我的书，一行一行读完，叹了一口气，灵肉分离。

除了自渡与游人，其他毫无所有，毫无所谓。

自渡与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