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市级，县级的日报全砍了，也不再允许强行让全乡教师订阅其它报章杂志，他很有一种失落感。以前他凭借帮助没有市场竞争力的摊派型报章杂志宣传发行，在这些报章杂志上发表些吹吹拍拍的文章满足一下自己那点可怜的虚荣心，也哄得他那心地单纯的妻子开心。当年他在追她的时候，曾许下诺言，凭自己的文学才华，出几部书就可以让她过上好日子，甚至还可能接到欧洲一些著名学府的请函，让他去讲学。到那时，他就会带上她到充满神话色彩的阿尔卑斯山上去滑雪，如果她愿意，他们就在那里卖一栋别墅。
她妻子那时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正是充满梦的年龄，他凭刘德华般的长相和一些分行排列，他称之为诗的东西发起猛烈的进攻。如“啊，姑娘啊，你……多么啊！”之类将她俘虏。那时，他献给她一首《轻轻的，我走向你》，说是自己的新作，让她着迷，她很快就把它背下来，说这首诗写得太美了，为此，她还赐给他一个吻。结婚这么多年，有时她还会带着梦幻般的神情背诵这首诗。他实无法从她还保持着少女般单纯的神情里判断出她是否知道这首诗的真实作者。为了让这成为永久的秘密，他把收有夏斐的这首诗的集子烧掉。现在失去了“作品”发表园地，他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维持自己以前在妻子面前的“作家”形象。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古时有一妻一妾的齐人，白天去盗窃达官贵人祭祀祖宗留在坟前的酒肉，回家后吹嘘自己与某某朝廷重臣共饮，如何受到器重，席上都是当朝显贵，他们都争着拿许多难于决断的国家大事来向他请教。西洋镜一旦被拆穿怎么办？
他原名文来宝，他觉得这个名字太俗气，什么来财来宝的，屈老夫子登昆仑兮食玉英，那才叫高雅。于是，模仿古人的《诗品》把自己更名为文品，为品评天下奇文异书之意。要说从想象力的角度讲，他还是很有文学天赋的。一次，他和同事们路过一个建筑工地，从一个小方孔看到一个人身上两团坟起的肉，两团肉之间有一道迷人的阴影。他谈性大发，给大家讲起美学来。他说：“什么叫美？介于明朗与不明朗之间就叫美。比如我们刚才看到的这对乳房，如果完全暴露无余，就没有多大看头了，如果一点也看不见，我们就失去了想象的基础，但只露小小的一部分，就给审美者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懂不懂？这就是美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海明威所说的冰山效应。让你看到的始终是冰山的一角，而它的大部分则在海水的下面，让你不知其大，不知其高。”正当他侃侃而谈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来到一个高地上，这时，围墙再也挡不住他们的视线，他们才发现他们先前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乳房，而是一个男人的屁股。那男人正弓着身子用电钻在立柱上打洞搞安装，腰带松了，裤子垮下来好远了都还没察觉。大家禁不住对着美学家哈哈大笑。
这天闲着无事，他把以前见于报章杂志的豆腐干文章剪下来，装订成册，以为永纪。碰巧，八井镇的诗人贺雨来聊天，见了说：“文老师，你这几年发表的作品不少喔，出个专辑晒。书号我帮你弄。”
他知道贺雨自费出版了好几本诗集，走到哪里，人们都是诗人诗人的叫，他实在是羡慕得要死。可妻子早就下了岗，女儿读书花费也不少，隔三岔五的又要送人情，凭个人的工资，哪有闲钱出书。可他是一个不愿吐露心迹的人，比如他很爱书，每次进城都要到各个书店去逛逛，，卖上一两册往口袋里一放，就仿佛与中外文学名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心里十分满足。可时下实在没有几个人爱看书，鄙视书成了一种时尚，因此，他也未能免俗。要是在书店里遇上熟人打招呼：“文老师，又在卖书啊？”他有一种孔乙己听到“你又偷了人家的东些了？”的感觉，急忙掩饰道：“随便逛逛，这年头，哪个买书喔。”
贺雨的提议正中他的心事，可他不好说自己拿不出这笔出版费。贺雨家境好，少年得志，年轻，脑子里没有文老师那么多的鸡骨转，又有些好为人师。他说：“你是愁钱吧，我给你出个点子，整个酒，收点人情，一两万的出版费不就筹起了？”
文品道：“说话哟，老弟，我整么子酒？给老年人整寿酒？老年人还差一年才满60岁。整学酒？女儿小学都还没有毕业。”
“整搬家酒。”
“搬家酒？我搬到哪里去？从镇上搬回农村老家去？搬到城里去？我有钱在城里买房子，还愁那点小小的出版费？”
“亏你还以作家自诩，作家是干什么的？虚构呀。虚构是上天赋与作家的神圣权利。”
“不妥不妥，待我考虑考虑。”
……
自打与贺雨一席谈之后，文品逢人就说：“哥子，帮忙参谋参谋，我准备在城里买一套房子，你认为是买门面好呢还是……”就像祥林嫂反反复复讲她的阿毛。过了半年，就听说他以在城里买好了一套商品房。不久，整酒的鞭炮声震天大想起来。
筹好了款，他就开始筹备出书。把几年来的“作品”收集起来，没想到只能凑起三五十页，还够不上出一本书的规模。就去找贺雨帮忙筹划，把古人咏叹四季的诗、词找些来，配上从鉴赏辞典上抄来的评析词句，拼成《青春四季诗》。这样，一部《文品大全集一》就算编辑而成，拿到城里交钱付梓。很快，满是墨香的《文品大全集一》就呈现在文品面前，他在妻子面前作家的形象得到了巩固。虽然才200多页的一个薄本本，但这是《文品大全集一》呀，今后，二、三、四……以致无穷集都会很快面市！
他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到市一中门口去签名售书。他想，自己有几个学生在那里读书，他去售书他们定会给面子，一人买上一本，搞得不好，还会掀起抢购狂潮。没想到这些学生正忙于应考，看见他只是打个招呼，来不及听他推介自己的著作，就行色匆匆的离去。夕阳西下，书还没卖出一本，豪气渐泄，气馁顿生，觉出自己的处境竟有一种乞丐味。这时，对面走过一个苗条的姑娘来，体态轻盈，仙姿神貌。文品觉得自己进入了蒲松龄的狐仙世界，不觉有些痴了。是那女孩子的一声“文老师”才把他唤醒，原来是自己先前教过的学生吴小莉，现在在八井镇宝宝乐幼儿园当教师。文品觉得自己那张厚皮脸烧乎乎的。好在吴小莉机灵，走到摊前翻了翻书，惊叹道：“哟，了不起啊，文老师，出著作了！”
文品竭力调出自己的常态来，自我解嘲道：“穷疯了，想个偏方救急。”
“好谦虚哟，文老师，我早就知道您会有显身扬名的这一天的。这么好的作品，我买20本回去发给学生学习。”吴小莉说着就掏钱让文老师给她装书。
文品喜出望外，只是觉得幼儿园的娃娃看这书有些偏深，忍不住说：“好是好，只是这书……”
吴小莉理解他的意思，说：“别担心，文老师，现在的小孩聪明得很，几岁就能背唐诗。我要像当年您教我们时一样，让他们从小就接受到古典文学的熏陶。”
文品收了钱，用方便带装好书，竟对吴小莉感激起来，一定要马上收摊请她吃顿饭。吴小莉说自己有事忙，提著书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走了，给文品留下无限的怅惘……
总体说来，今天是成功的，按今天的一天卖20本记，那点书几个月就销完了。他决定到三闲庄酒楼去庆贺一下。三闲庄是清江市最红的酒楼，在远离市中心的清江河边，平素，文品连想也不敢想。可今天不同，文学家了，应广泛深入社会，体验生活，吸收文学素材。再加上他交的印刷费没要完，退了他两千块，胆气较壮。进了三闲庄，要酒要菜，很惬意的浅斟低酌起来。两瓶小角楼下肚，有些醺醺然，颇为豪壮的喊小姐结账。小姐甜蜜蜜地说，180块。要在平时，文品会昏过去，即使不昏过去，也会会一笔一笔的加，看总帐是否对头。可今天大不同，他掏出两张红钱说，不用找了。小姐看他出手大方，就问，要不要听小曲，他豪爽地答应了。
交了20块钱，随小姐走进一个亭子，亭子差不多坐满了，他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这时，天已全黑了。亭子建在一个小池塘上，红绿的灯光交相辉映，竟透出江南水乡的韵致来。台上一个身着粉红春装的女孩轻弹琵琶，柔声的唱着《何日君再来》。虽非大家，却也有万种风情。这位姑娘唱罢，又上来七八个姑娘跳舞，其中一个戴着面纱，高挑、细腰、丰乳肥臀，让他心跳。正想入非非，一个小姐走到他身边耳语道，先生，要不要特别服务？台上几个任选。这时，酒精在他身上发挥了最佳作用。他想，为什么不呢？文人不风流，哪来才思如泉呢？屈原有婵娟，李白“昔日长安醉花柳，五候七贵同杯酒”，白居易有琵琶女，苏轼有朝云，年轻时的托尔斯泰放浪无羁，莫泊桑是色情狂，大仲马与裁缝生下小仲马……要写传世之作，不多找几位女子体验体验生活，哪成呢？他毫不犹豫地选了戴面纱的那一位——那才有烟笼少药的朦胧美。
很快他就被戴面纱的小姐带到一间卧室。那小姐莺声燕语，让他先去卫生间洗个澡。他匆匆冲过身子，光着出来。屋里的大灯已经关了，只有朦胧的红光，双人床被绿色的宫顶蚊帐罩住，文品感到激动的颤栗。他拉开蚊帐，但见玉体横呈，完美得几乎不是真的。他迫不及待的爬上床去，把平生从光盘上学到的各种花样酣畅淋漓的使将出来。他妻子身子单薄，又有心脏病，自打生了孩子后，更加衰弱。强壮如牛的他常不得施展平生绝学，只是将将就就，胡乱完事，哪像眼前这样奋不顾身！当他终于发挥到极致时，禁不住呻吟道：“我死了，我死了……”
美中不足的是这姑娘不爱说话，无论你摆弄什么姿势她都配合，就是听不到她先前的莺声燕语。想来可能是第一次接客，害羞，这样就赚大了。胡思乱想了一回，也有倦意了，就拥着美人儿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见怀中美人还在酣睡，他好想把她摇醒，说两句情话，可怎么也摇不醒。他有些害怕起来，莫非这女孩像自己的老婆一样，有什么病，被自己孟浪的动作弄死了，那就是磨搭钩进灶孔，拐了火喔。他急忙捞起蚊帐看个究竟，日他妈，居然是个塑料仿真假人。钱钱钱，我的钱，文品扯过衣裤一看，不觉倒抽了口凉气，四个荷包一样重，先前剩下的千多元不翼而飞，连早餐钱都没有了。
文品空着肚子上了回八井镇的车，幸好司机是熟人，坐赊账。到了家，抹去脸上的沮丧，喜气洋洋的对妻子说，作品在几大家书店销路看好，很快就有足够的钞票拿来做墙纸。
在内心世界里，自从日了胶人人后，文品的精神阵线就崩溃了。各个书店不久就把书退回来堆了一大屋，送给别人，别人都嫌多事，他陷入从未有过的孤独，时常不敢面对娇妻那双如孩童般纯净的眼睛。
这天他极度无聊，信步来到宝宝乐幼儿园，透过围墙的裂缝，他见许多细娃坐在草坪上，每个人前面有一个小凳，上面都放着一本书。他惊喜的发现，那些书正是自己的作品。啊，终于有知己了啊！只见吴小莉拿着他的作品在指手画脚的讲着什么，没说的，一定是在讲解唐诗宋词！对！给小孩讲解，就要绘声绘色，他们才能接受。文品得意的想。吴小莉讲完后，孩子们拿出一把小刀，都从书上裁一页下来开始折飞机。啊，原来是这样，我早就该知道的，一个幼儿园教师，哪有阅读我的巨著的文学修养？看着草坪上空飞来飞去的纸飞机，沮丧地就瘫倒在墙角……
(全文完)

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