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首诗看杜甫、李白如何写音乐之美

发布时间:2022-11-07 20:44:21

从两首诗看杜甫、李白如何写音乐之美一、杜甫《赠花卿》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要读懂这首诗的奥妙,首先要对语言的优越和局限有一个基本的理解。人们对于语言有一种世界性的误解,认为它可以表达一切客体和人的感知。俄罗斯有民间谚语日:不是蜜,但能粘住一切。其实,这是不确切的。因为语言是象征性的声音符号系统,对象并不限于听觉,人至少具有眼、耳、鼻、舌、身,也就是视、听、嗅、味、触五种感知。用声音表达听觉似可想象,而用声音表达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就难以想象了。但是,常识往往把人的思想束缚得紧紧的,再加上某些权威的理念,人们难免失去实事求是的自由。比如说好诗必然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宋史·梅尧臣传》),这从逻辑上讲,明显是以偏概全。诗并不是仅仅以视觉景观取胜,其他四种感官,也有精彩绝伦的经典之作,如味觉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诗经·邶风·谷风》触觉有“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苏轼《洞仙歌》),嗅觉有“暗香浮动月黄昏”(林和靖《山园小梅》)。由于视觉占着绝对优势,理论上就产生了苏东坡称赞王维的“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五》),后来成为“诗画统一”的理论。这在中国传统诗论中得到广
泛认同,但这是片面的。反诘者甚多,张岱说得干脆:“若以有诗句之画作画,画不能佳;以有画意之诗为诗,诗必不妙。”如“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的“咽”是听觉,“冷”属于触觉,是不可能画出的。如此说来,诗的语言是声音符号系统,只能写听觉感知了。然而就是听觉也不是语言所能完全表现的,很明显,表现听觉中最美的音乐,就是语言所不能承担的,音乐只能用五线谱、简谱或者我们中国古老的工尺谱来记录。至于大自然的声音,如庄子所说“天籁”“地籁”都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就是象声词都不完全是像声的。例如,我们说“大雨哗哗下”,你拿录音机录一下,雨声根本不是“哗哗”。狗叫声,在汉语中叫“汪汪”,而英语就叫“bark”。然而,我们还是认同这是下大雨的、狗叫的语词。为什么呢?因为语言的本性不是直接指称对象的,而是一种声音符号,种符号经过漫长的历史积淀,具有一种约定俗成的功能,这种功能就是能唤醒人们的经验和联想。比如,白居易写琵琶女的演奏之美:“大弦嘈嘈如急语,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如果真的把急语、私语和珍珠落下玉盘的声音录下来,不但没有音乐的旋律,而且是很难听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包括伟大的诗人,要写音乐,不可能把音乐像乐谱那样传达出来,而是用声音符号把听音乐的经验和联想机制唤醒对于古典诗人来说,不是一般的唤醒,而是尽可能让读者的经验构成一种美好的享受。杜甫的《赠花卿》在他的七言绝句中颇得好评。胡应麟《诗薮》说:(杜甫七绝)惟‘锦城丝管’一首近太白。”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说:“此诗风华流丽,顿挫抑扬,虽太白、少伯,无以过之。”此二人都是杜甫诗评的大家,给杜甫这首诗的高度评价为什么要扯上李白和王昌龄呢?因为在评选唐人七绝“压卷”之作中,历代诗话家皆举李白、王昌龄、王之涣、王维等,不但不举杜
甫,而且还批评其为“半律”,只是半首律诗,也就是不合绝句规范。想来,胡应麟和仇兆鳌可能出于不平,乃将此诗与李白、王昌龄相提并论。当然,总的来说,这样的评价可能争议甚大,但是在杜甫的七绝这一弱项中,此诗当属佳作。首先,此诗所写为音乐,主旨在强调音乐之美。就诗论诗,一美在“丝管”起得平平,“日纷纷”,则有整日、多日不绝之意。二美在“入江风”“入云”,承“日纷纷”,显其空间效果宏大,高亢,意脉有所提升。此句诗眼在两个“半”字:美好的音乐似乎全部旋律不在锦城,而是笼罩于锦城之上空;乐曲之韵味乃为整体效果,此处以数字截然划分为二,“半入江风”显其远,“半入云”显其高。两个“半”字,用得奇而不险。接着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由描绘而直接抒情,從意脉来说,由隐而显,情绪提升,将乐曲之美提升到超越人间。两句之间,逻辑因果显然,是为流水句。更好在第四句,不用陈述,而用反问,以微妙变化于统一之中,全诗乃有单纯而丰富之形式美。胡氏和仇氏给这样的诗以高度评价可能还有一个考虑,那就是此诗在杜甫的七绝中是比较有特点的。杜甫七律得唐人压卷之尊毫无争议,此与杜甫善于对仗、工于对仗有关。律诗颔联、颈联应对,首联、尾联则不必。然杜甫往往四联皆对,虽流水句亦对,如“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且不着痕迹,如《登高》即四联皆对,仍为唐人七律压卷,毫无争议。绝句篇幅较小,又比较自由,而杜甫则往往四句皆对。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露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杨慎批评“断锦裂缯”“不相连续”,四句皆为描绘,意脉缺乏连续动势,且皆为陈述语气,缺乏变化,单纯而不丰富。《赠花卿》这
一首在杜甫七绝中,却难得地全诗不用对仗,两级皆为流水句,显得潇洒自如,故胡氏、仇氏认为近于李白、王昌龄。还是杨慎,虽然他对杜甫绝句有过苛评,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杜甫七绝的偏爱,乃从诗歌的社会内容上提高此诗的档次,说这一首是杜甫七绝中最好的。他在《升庵诗话》中说:“(花卿)蜀之勇将也,恃功骄恣。杜公此诗讥其僭用天子礼乐也,时含蓄不露。有风人言之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之旨。公之绝句打余首,此为之冠。”这是从思想上拔高杜甫此诗。杜甫七绝虽然佳作不多,但是说这一首最好,显然不妥。据笔者所知,比此诗更佳的至少还有《三绝句》之三: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同样全是流水句,不论从思想上,还是情感上,都要比《赠花卿》那种显然是赠答应酬之作档次要高得多。杨慎这个说法虽然站不住脚,可影响却不小。后世认同此说者良多,然亦有持异议者,提出“讽喻说”的基础是花卿乃军人花敬定,但是这个前提有两个缺陷。第一,杜甫是不是有讽花敬定的意图值得怀疑,因为杜甫还有一首歌颂这位军人的《戏作花卿歌》: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用如快鹘风火生,见贼唯多身始轻。绵州副使著柘黄,我卿扫除即日平。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李侯重有此节度,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即使假定此诗是花姓军人得意之时写的,也不能排除后期讽喻的可能。然而,后来的《赠花卿》中的花卿是不是这位花将
军呢?有人就提出这位花卿是个妓女。清张惣《唐风怀》“南村曰:少陵篇咏,感事固多,然亦未必皆有所指也。杨用修以花卿为敬定,颇似博会,元瑞云是‘歌妓’。于埋或然。”这样的争论持续了上百年,可能永远不会有结论,与其纠缠其中,不如直接对诗歌文本作直接分析。二、李白《听蜀僧浚弹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这一首同样是写音乐之美,可能也有以诗相赠的性质,但是在风格和成就上有显而易见的不同。《赠花卿》写音乐之美在外部感知的宏大,而《听蜀僧浚弹琴》却重在内心感受的细微。二者的区别不止于此。前者是七绝,后者是五律,格律规范不同。值得关注的是,二者在风格上的差异。七绝的上乘为潇洒、俊逸、明快甚至华彩,而五律却重在深沉、蕴藉、淳厚。第一联:“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虽然用了一个典故“绿绮”(司马相如有琴名“绿绮”),但总体是很平静的叙述。这种起句平静,不追求惊人之语,是唐人五律走向成熟之后,许多经典之作的共同特点。如:远渡荆门外,来从楚国游。(李白《渡荆门送别》)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杜甫《春夜喜雨》)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杜甫《登岳阳楼》)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孟浩然《过故人庄》)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王维《使至塞上》)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王维《终南山》)起得平静,有利于意脉承接情绪转高:“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这里可能暗用了一个典故,嵇康《琴赋》“伯牙挥手,钟期听声”,提示诗之旨题不仅在音乐之美,更在友谊之深。“一挥手”的轻松和“万壑松”的宏深,意脉转入深沉,效果夸张,但由于是对仗结构,用词又平常,故有不着痕迹之效。这种意脉突起在唐人五律中是很普遍的。如杜甫的《登岳阳楼》从第一联“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的平起,“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一下子提高了视点,将乾坤日月尽收眼底,意脉大幅度提升。王维从“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的叙述,到“征篷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同样也是猛地提高了视野和胸襟,意脉大幅度运动,情绪豪迈起来。但是,李白與杜甫、王维同中有异。在王维和杜甫,意脉是向外部空间的宏大景观扩张,而素称豪迈的李白,在这里却相反,“如听万壑松”,向内心效果发展。这一点到接下来的“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其诉诸内在的感受就更加夸张了。这里的关键词是“流水”,用了《列子·汤问》中俞伯牙志在高山、志在流水的音乐只有钟子期能心领神会的典故,遗响即琴声的余音,与薄暮时分寺庙的钟声交融。钟声是悠而长的,留在心头的感受是深而久的,诗人在愈来愈微弱的钟声中享受着愈来愈微妙的友情。在尾联“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以豪迈著称的李白把意脉的旋律降下来,转向宁静,沉静于友情的美好,以至忘情于时间的流逝,天光的转暗。这里的韵味是双重的,不仅仅是音乐的效果,而且是友情的深厚,知音的唯一和悠久。
要真正把握李白这首诗的精妙所在,孤立地作印象式的论述难免武断,例如《诗境浅说》中这样说:“此诗前半首,质言之,唯蜀僧为弹琴一语耳……试观其起句,言蜀僧抱古琴而下,已有‘入门下马气如虹之概’。”这完全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其实,只要将此诗与杜甫的五律《登岳阳楼》作些比较,就不难看出,杜甫外在空间气魄宏大,而李白诗的追求恰恰在内在情思的精致微妙。两位大诗人面临的难题是同样都以语言不能直接表现乐曲,乃从心灵效果着眼,但二者风格迥异。七言绝句乃杜甫之弱项,能写到这样,当属难能可贵;五律于李白亦非强项,却写出相当高的水准,显示了豪迈诗人艺术个性优雅深沉的一个侧面。

从两首诗看杜甫、李白如何写音乐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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