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

记忆想是倒在掌心的水，不论你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淌干净。

桃花？

可能只会在我的梦中绽放了吧。就如同它只能在我梦中凋零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怀恋老屋门前的桃树了。去年高考一结束，我就带着疲惫不堪的身心随祖母回了一趟老家，虽然下着大雨，可还是无法降温我回故里的热情。撑着伞走在泥泞的道路上时，送来的是乡里的问候，顿时身心甚感温暖，觉得什么都还是故乡的好。当在看到了老屋的轮廓时，我兴奋的告诉祖母快到了，可是当我一回头，看到的却是在伞下噙着泪的苍老身影。我沉默了。周围只有雨花绽放的哗哗声，听不见祖母的啜泣。而后，我只听到了一句话，仿佛是穿越了万年，凌固了空气，“我回来了。”顿时，心里便一阵酸楚，没有了来时的温暖。我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到了门口，我便直奔那颗桃树。可是结果是，花，早已凋零殆尽。心中的伤感便更上一筹。我受不了这份难过，只能转身离开。

在回来的路上，祖母便讲起了祖父的过去。

祖父三岁那年，他的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于是跟随母亲生活。七岁那年，因不堪继父的辱骂和毒打，便毅然离家出走开始了乞讨的生活飘流天涯。刚出走的那年，差点丧命在日本人的手里，只是命大在日本人的刀尖跑过。飘到十七岁就到了祖母家，十八岁就跟祖母成了亲。之后就带着祖母回了老家。只是这中间有件很不光彩的事，越南战争，祖父当了逃兵。可是，我却很庆幸祖父的出逃，因为这让我们有了来这个世界的机会，虽然越南战争中国军队的伤亡相比朝鲜战争少了许多。

在我，关于祖父的记忆是从三岁那年开始。零零碎碎还记得那是当我在水底看着气泡拼命挣扎时岸边出现了祖父的身影便没了知觉。当我醒来时，只有我一个人躺着。这是最开始的，最初的记忆。之后十几年的记忆便全都被岁月凌乱的杂乱无章，似乎是没有头绪可理了。可是关于门前的桃树，我知道，是祖父的心血。

最开始发现这棵桃树时，它还是一棵苗，窝杂在参差的篱笆里。祖母只当是草，可祖父却把它移栽了。“只当是养花，做做文人”。就这样，一年的风风雨雨里，祖父的关怀备至让这棵小苗慢慢成长着。想这棵小树也是坚强，在还不到一米高时被旁边棕树上掉下来的枝叶砸到，结果当年就没再长新叶慢慢枯萎了。我们都认为它已经死了，可是到了第二年的初春，它又奇迹般的发芽了。这倒是让祖父高兴的像个小孩似的，慌忙将棕树的叶子砍掉了。就这样小树就再次回归了生机拼命成长。到了第四年，它开花了。想是这些朵朵灿烂的粉红精灵也是耐不住天堂的寂寞一夜之间挤满枝头将自己最招摇的姿态摇曳在春风里，更是感谢祖父能让她们有了展现美丽的机会。远看满树粉红，像极了玄幻里的火焰，近观，这些花儿又好似嘟哝着小嘴害羞着的小姑娘的脸庞，让人会情不自禁的想要轻轻怜爱。就好像在那么一瞬间，我爱上了桃花，爱上了这棵桃树。从此我便对这桃树怀有一种情有独钟的情愫，挥之不去而又无处隐藏。可是好景不长，就在我放假在家的那晚，风雨大作，第二天看到的只有桃花遍地残殇的悲凉。唯剩几朵残花依旧飘摇在微风细雨中，不忍凋零。身处遍地花瓣之中，内心的忧伤之感便油然而生。不自觉想到了黛玉的《葬花词》，于是收集了残落的花瓣，找来小铲，轻轻埋葬。口中情不自禁吟起了颦儿的《葬花词》：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那时似乎是明白了颦儿葬花时内心的悲凉。可是我的一时性起就成了祖父口中的无理取闹。我只是浅笑，不语。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像这样用这样的情绪去埋葬关于祖父的回忆，淡淡的，不带一丝痕迹。

那年的桃树，没有结果。

冬天里，祖父拿起锯子狠心地锯掉了桃树下方的几根较粗的树枝，我在旁边可以看出他心中对桃树的不忍。“这样明年就可以结果了吧。”祖父只是认为这样做能够让它结果。可是令我费解的是，那年的除夕，桃树上就吐出了新芽，只是被棕色包裹着的一点新绿。我很意外，但是没有将这点小小的惊喜告诉祖父。次年，满树的桃花又灿烂了，可是我因在学校没能看到那令人赞叹的美丽，只是在电话里听祖父所讲我能感受到那份被美丽的感动。那意思就好比，这边风景独好。等到我放假回家想去享受那份感动时，桃花早已零落成泥，空留一树怅惘与无耐让我深深徘徊着，伤感着。那时心中便顿生一种患得患失的隐痛，似乎是有什么很珍贵的东西将要消失，永远地消失，而具体是什么东西，我也无从而知了。只是没有桃花的桃树像极了没有颜色的烟火，洒落中充满了忧伤。很自然地，那年的桃树结果了。那些小家伙们就挂在枝头露着通红的笑脸张望着远方，好像在祈盼着什么。成熟后的桃子更是会在风中随着枝叶的摇摆跳起了浪漫的华尔兹，没有舞伴，但他们尽兴。我本以为这些桃子会像买的桃子那样甜得发蜜，可是当我将一个红透的果子塞到嘴里咀嚼时，那种涩涩的味道注定我会将它牢记一辈子。倒是祖父吃得津津有味，所以那年的桃子都被祖父吃了也就理所应当了。我只是期待下一年的桃子味道会好些。

秋天里，当桃树的叶子开始在风中翩翩起舞时，我的胃病又发了。而住校又让我实在难以抗拒病痛的梦魇，于是在一个下着雨的中午，祖父来学校看我了。我只是没想到当我站在阳台上观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学生时会发现熟悉的身影。我冲下楼，看着披着雨衣站在细雨中的祖父，我有一个冲动，想哭。几句寒暄让我温暖，虽不寒冷。祖父回后，我很欣慰。觉得祖父是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似的。可是，几天后祖父就病倒了，脑出血，身体的左半部分瘫痪，就说话也会显得困难。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一个多礼拜后的中午父亲来学校告诉我的。我当时很平静很平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平静。父亲要我知道就好，专心学习。所以我没有去医院。

放假后，我就买了好多祖父爱吃的水果和一箱牛奶箭似的奔回了家。桃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寒风摇摆着枯枝的残影凌乱着早已荒芜的田园。没有人再经过。

当看着祖父像个孩子似的在床上动来动去时，我是强忍着心里的酸楚慢慢走近了他。祖父看见我后，嘴里咿呀着，布满了眼翳的双眼睁得老大，我知道祖父是认出了我叫唤着我的名字。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抓住了祖父早已瘫痪的手，静静地看着。给祖父换尿布时，我和小幺抬起了祖父，我瞬间感觉到，祖父是真的老了，而病痛更加是让他消瘦了好多好多。曾经能只手提起一百多斤稻子的祖父离我们远去了。那天，我就一直守着祖父，喂祖父最爱吃的水果。祖父咿呀咿呀说了好多话，可是我除了自己的乳名，什么也没听明白，只是断断续续回答着。我在想，等过了这个冬天，我要搀着祖父好好在乡里散散步，好好看看那些熟悉的色调，好好拥抱这些久别的气息。在回学校的路上我也这么想着。

十一月的寒风拂过冰冷校园，穿透令人窒息的空气，教室里只有奋笔疾书的刻苦。

几个礼拜后，祖父去世了。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我从学校赶回家，我本以为我会很坦然，可是当我面对祖父的遗体时，却跪扑在祖母的怀里任泪泛滥。此时，祖父已离开三天了。那天深夜，我跑到河提上散步，在狂风中点燃了一堆篝火，听着道士们的吆喝，在寒冷中哆嗦着，像是在忏悔。待薪尽火灭，我就背着凌乱我头发的寒风往回走。我记得，天上有月亮，也有乌云，世界在我眼里就是一片浑沌，没了那份被桃花美丽的感动。送祖父的那天天还没亮就下起了雪，入殓时，我没了看看祖父的勇气。我站在那颗桃树下，踩着枯萎的桃树叶，抚摸着褶皱的树干，雪花飘落几片湿了我的眼。现在终于明白那挥之不去而又无处掩藏的情愫，我爱桃树，爱祖父。也终于明白那将要消失的很珍贵的东西，就是祖父的爱。

高考后就再也没回过老家，想必老家门口的那棵桃树今年又是满树灿烂了吧。是啊，没了祖父，它依旧开花，结果。“花落人亡两不知”，当桃花再次飘落时，树下是否还会徘徊着悲伤的身影？我想，我就是那棵桃树。是祖父让我在艰苦里慢慢由孱弱的苗成长为满树繁花的树。路过学校开满花的桃树，望着那梦幻般色调，我看到了祖父。他的气息，他的思想，他的生活，从那些桃花里，萦绕出来，如同雾气一样将我淹没。

我经常在做一个梦，梦里是永远的三岁，我坐在祖父的自行车后面，他带着我，穿越了一幅又一幅明亮而伤感的记忆。梦境一直延续，永不停止。桃花飘落，漫天纷飞，如雪花一般，融湿了我的眼。

梦里花落知多少